他的钢琴路——访李斯特第六代直系传人，旅德青年钢琴演奏家
自五岁开始学习钢琴演奏，他是李斯特第六代直系传人。17岁国内重点高中毕业后，飞赴德国开启音乐深造之旅。留学期间，他已经多次在欧洲各国举办钢琴个人独奏会，数次受邀参加亨德尔音乐节并在多个国际钢琴比赛获奖。然而，从小开始喜爱音乐的他，这条钢琴成才路却曾在年少时险些中断。成年后他来到德国，系统接受西方钢琴教育之后，他对钢琴练习和钢琴教育产生了新的思考。在秋日暖阳中，「我听Ta说」和他相约在街角的咖啡店。文 | SamGIU
采访时间 | 2019年9月
受访人 | @Fazioli
俄派启蒙老师
“这里怎么又弹错了？！”伴随着老师严厉的呵斥声，在黑白琴键中间穿梭的双手瞬间停在琴面上。音符停止了流淌，只有节拍器还在这安静的空气中左右摇摆，咔咔作响。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被老师这般无情、大声地打断，看着眼前这位来自乌克兰的“俄派”钢琴老师，他有些灰心。
“所谓俄派，就是那些来自前苏联国家的钢琴老师。他们国家的经济不好，为了谋生会去国外教钢琴，特别厉害的去西欧和美国，水平相对一般的大部分就会到中国来。许多俄派老师的特点就是非常善于打压学生，很少给学生正面的鼓励，直到今天都是，这让我小时候学琴不是很开心。”他向我解释道。
四岁的时候，每次看到电视上有人弹钢琴，他都被深深吸引，还会动起双手在茶几上有模有样地跟弹。在他的要求下，钢琴课在上小学前就开始了。学琴后不久，和许多小朋友一样，经历了觉得练琴枯燥乏味不想再弹的阶段。不过这些小困难，都在他对钢琴的喜爱以及父母的开导下很快过去了，在俄派老师门下他从五岁一直坚持学到初一。
“初一那年我把钢琴课停了一段时间，不想练了。”
“为什么呢？”我不解。
“当时遇到了瓶颈期，怎么弹、怎么练都觉得没有提高。每次弹琴无非就是这里又弹错了，那里又弹错了，我一直在问自己这是在做音乐吗？这些问题找不到答案，很迷茫，几乎没有动力再练下去了。”
“那后来又重新开始了吗？”
“是的，这要感谢我当时的一个朋友，是个文艺青年。他在我钢琴课停了那段时间带着我继续听了很多古典音乐，肖邦、莫扎特等等。我心中对于钢琴和音乐的那把火，可以说又被重新点燃了吧，让我认识到自己对于音乐还是发自心底地喜欢，钢琴课不能就这么草率地停下来。”
停了一年的钢琴课又重新开始了，新老师虽然来自俄罗斯，但并没有采用“打压式”教学。并且在新的班里他年龄最大也弹得最好，老师很重视他，每次班级汇演他都是压轴出场。平时上课，得益于老师的引导和鼓励，他在钢琴演奏上进步了很多。慢慢地，今后要走钢琴专业这条路的想法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起初，父母对于他的这个想法并不支持。因为家里面没有一个人做的是相关领域，面对将来的未知，他们不想让一个初三的孩子拿今后的人生去冒险。但是他坚定地知道，自己不想被应试教育捆绑在课堂，一定要走音乐这条路。最终父母让步了，父亲主动和学校沟通说明情况，老师允许他正课结束后不用上自习，可以提早放学回家练琴。
报考音乐院校对于高考成绩要求不高，高中三年他投入了大量精力练琴。高三那年，同学们在高强度学习准备高考的时候，他开始集中精力准备德国音乐学院的入学考试。
钢琴演奏会 摄于瑞典Järna
意外的惊喜
“为什么当时会选择来考德国的音乐学院呢？”我问。
他坐在我对面，拿着勺子搅拌玻璃杯里奶泡浓郁的卡布奇诺。勺子碰到杯壁，叮叮作响，和咖啡厅里的背景音乐交织在一起。
“其实当时并没有做很多调查和比较，许多人去美国或者英国留学，我选择德国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便宜。来德国上大学没有学费，只需要准备生活费用，这样家里负担不会太重。”他直言不讳地和我解释。
但是考德国音乐学院并不容易。其他专业申请德国留学，只要通过语言考试和APS审核，从国内邮寄申请材料即可。钢琴专业的学生需要在通过APS审核之后，专程飞来德国参加各大音乐学院的招生考试，在教授评委面前走上台亲自弹奏曲目参与选拔。
“这是德国一个比较特殊的地方，申请很多英美学校的钢琴专业就只需要邮寄录音就行。而德国教授们一定要看考生临场发挥，不仅要听当下弹得怎么样，还要看学生的潜力，以及怎样走上舞台来表现什么样的音乐，甚至会看落座后他们是否先调整座椅高度再开始弹奏，教授们结合这些细节和演奏水平给考生综合评分。”
“那你来德国考试前是如何准备的？”我十分好奇，对于一个从未踏出过国门的高三学生，如何准备这一项严苛而陌生的考试。
“我当时在国内非常幸运地遇到了一位钢琴路上的贵人。他是来自德国的钢琴老师，当时正在国内的音乐学院做特聘教授。因为对国内音乐学院的教学理念持不同态度，却又无力改变，他决定提前终止特聘合同，准备在中国待一段时间就返回德国。我从音乐学院官网找到他，表明心意想去德国考学，于是，他用在中国的最后一段时间全心全意、不计回报地指导我弹琴。”
得益于这位德国教授的指导，他非常有针对性地准备了德国的招生考试。
“他对我真的非常上心，投入了大量精力指导我。就连之后来德国考学，都是住在他的父母家里，使我不用为一日三餐和生活琐事费心，专心准备考试。因为练的路子非常「对」，后来考学还挺顺利的。”
“对于其他普通中国学生来说，如果没有德国老师的指导，是不是过来考学就没这么容易了？”
“可以这么说。我考学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这些年随着越来越多中国考生选择来德国，竞争愈发激烈，考试选拔标准也更加严苛。许多已经在国内音乐学院毕业的本科生，想来德国继续深造，一般都要先过来找当地的老师学两年琴，改一些东西，才有可能通过德国音乐学院的研究生入学考试。”
我十分惊讶，没想到来德国门槛居然这么高：“既然这么难，怎么大家都还想来呢？”
“前几年我做了一个统计，拿过世界大奖的钢琴青年演奏家中有2/5是在德国接受的钢琴教育，2/5是在美国，剩下的1/5在其他国家。得益于严谨的民族性格和拥有悠久历史积淀的钢琴教育，在德国这样一个不大的国家出了许多音乐大师和钢琴大教育家，这也是我来德国后感到十分惊喜意外的一点，有一种如获至宝的感觉，虽然当时只是冲着它便宜来的。”他笑了笑。
他和教授Silke-Thora Matthies
两点之间弧线最短
“你觉得德国钢琴教育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或者说来德国后对于弹钢琴有什么新的感悟？”
“对于我自己来说，来德国后有一个很大的转变就是视野更开阔了。原来听到不喜欢的东西就很容易草率地全盘否定，来德国之后看的东西多了，包容性会慢慢变强，也变得更加理性。就练琴而言，对于钢琴专业学生，每天练四个小时琴是必须的。但是，如果遇到特别难练的地方，并不是机械地反复练习就可以达到目标。之前曾经听过「一万小时定律」，我不是很同意。”
「一万小时定律」是作家格拉德威尔在《异类》一书中提出的：“人们眼中的天才之所以卓越非凡，并非天资超人一等，而是付出了持续不断的努力。1万小时的锤炼是任何人从平凡变成超凡的必要条件”。要成为某个领域的专家，需要10000小时的积累。
“比如钢琴天才阿格里奇，从小就天赋异禀备受世界瞩目。一些很难的曲子，有的人直到弹奏家文凭毕业都只能勉强摸下来。而她可能一周就能弹下来，两周后就去录音了。很多人在十二三岁就达到了绝大多数人练一辈子都到不了的高度，所以，有些人可能练了五万小时都不能成为专家，而有些人五千小时就已经成为了顶级专家。”
“长时间的练习是必须的，但不是无脑地盲目练习。埋头苦练有时效率很低，不科学的练习甚至会导致肌肉拉伤。比如弹钢琴的时候两点之间不是直线最短而是「弧线最短」。也就是说，弹大跨度的音时需要抬起双手脱离琴面，走弧线到达下一个音，而不是把手用力伸展走直线去硬够。”
他边说边在桌上动手演示两点间「最短的弧线」，肘关节带动小臂和手腕，他的手指在空气中划过。指尖落到桌面上掷地有声，仿佛可以感受到钢琴上琴键应声落下的冲击力。
“总结下来就是，练钢琴动脑大于动手。德国留学这几年，我的女教授教学思维非常理性，逻辑性非常强，并且对于新东西的态度很开放，我受益颇深。”
霍夫灵贵族古堡演出 摄于德国雷根斯堡
0.01%的钢琴家，99.99%的钢琴老师
“我看到你在留学期间参加了一些钢琴比赛，获了不少奖。那么毕业后，你是不是会成为专业的钢琴演奏家呢？”我有些好奇他未来的职业发展方向。
“能不能成为职业演奏家基本上在十五岁前后就定了，能行就行，不能行后面再怎么努力都希望渺茫。因为钢琴是独奏乐器，学的人又最多，所有学钢琴专业的人加起来，只有小于0.01%的人能够成为职业演奏家，其余的大部分毕业后主要做钢琴老师培养后人，不管是基层钢琴老师还是得过世界顶尖大奖的大学教授。我还是能够认识到自己的能力范围，毕业后的主要精力会放在钢琴教学上。”
和其他学科一样，老师的知识水平可以很高，却不一定是个好老师，可能无法把自己的博学传授出去。为此，来德国留学后，他选择了钢琴演奏专业的同时还选择了钢琴教育专业。
“教别人弹琴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看到学生有进步的时候特别有成就感。另外，正如中国的古话所说「教学相长」，我在教学生的同时也经常会产生新的灵感。有时自己练一个很难的地方一直练不好，就会开始思考该怎么指导学生练这里。有些时候把它拆分成多个简单的小部分，分别练好再组合，也有些时候把它变得更难，练好复杂变体后再回去，原来的谱子就会觉得简单了。”
在德国留学期间，他就已经开始兼职做钢琴教学，还曾被邀请回国开钢琴大师班，辅导国内的小朋友和大朋友们弹钢琴。
“今年暑假回国去广州做了大师班，完全被学员们的热情所感染。我一对一指导小朋友的时候，家长就在旁边奋笔疾书，恨不得记下来我说的每一句话。大师班里也有许多二三十岁的大朋友，他们出于兴趣开始学钢琴，很有热情。”
“和小朋友相比，教这些大朋友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我问。
“这些年国内的古典音乐热潮逐渐兴起，一直是走一个上坡的态势。有许多音乐爱好者从喜欢听到开始动手弹，虽然他们都已经是大学生甚至步入职场，但如果只是把钢琴作为兴趣弹，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而且，大朋友们的心智已经成熟，教学的时候他们接受度很高，一点就通，这也是他们的优势所在。当然了，就像前面说的，钢琴专业成才率很低，把它作为兴趣爱好就行，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非要达到什么高度。另外，多听别人演奏也对练琴很有帮助，现场当然效果最好，平时也可以经常听CD。”
他和学钢琴的孩子们 摄于德国钢琴夏令营
演奏会的「专业」打开方式
“我很好奇，你作为钢琴从业者，会怎么听大师的演奏会呢？”
“如果有时间的话，对于不熟的曲子我会提前把谱子过一遍，重点去听大师对于谱面会有什么样的处理。同一个谱子，不同演奏家对细节会有不一样的处理方式，也会给听众带来截然不同的感受。就连同一个人不同时间弹同一首曲子，弹出来的效果往往也会不同。如果一个演奏家，每次上台弹的都差不多，发挥很稳定，那他弹得也很有可能是比较平的，不会有太多出彩的地方。”
“另外，听众无论专业与否都可以感受古典音乐的魅力。比如一位大师在台上演奏，专业的人能够听懂70%大师想要表达的东西，爱好者可以听懂30%，这其中有一部分是重叠的，而剩下的那一部分可能只有演奏者自己知道。而且，爱好者的优势在于可以跳脱我们这些所谓专业人士对于细节处理过于敏感的纠缠，他们更能专注感受大师用音乐营造出的氛围，这一点是很重要的。”
“那你觉得对于我们这样的门外汉，应该怎样更好地入门古典音乐呢？”
“如果只是作为爱好，平时放松的时候多听听就好。如果是真的很感兴趣，想系统了解古典音乐，我认为最好是从历史的角度入手。音乐也是从古至今逐渐发展、逐渐复杂的，如果没有任何基础就直接听浪漫派晚期或者现代音乐，会因为信息量过大而无法理解接受。我自己在硕士毕业前，还听了一门融合欧洲音乐史、艺术史和文化史的大课，对于我理解音乐的形成和发展很有帮助。”
他和钢琴大师Grigory Sokolov
教授的话
“现在硕士毕业，回望在德国学钢琴这些年，得到了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
他思考了一会，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大。
“专业上获得了许多，前面都说了。还有就是受我们教授的影响变得比较佛系吧，对于物质上没有太多的追求和渴望，心境上很平和。从小到大练了这么多年琴，我愈发觉得成为更好的人才能弹得更好的琴，这些都是通的。我的教授在德国钢琴界声望非常高，但是他没有借此收取高昂的私课费用，甚至经常会放弃一些能够「名利双收」去钢琴大赛做评委的机会，只想多花时间培养自己的学生。每逢过节，教授都邀请我们去家里做客，平时也经常一起出去吃饭，但他从没让我们学生出过一次钱。”
有几次，他觉得非常不好意思，不能总让教授花钱，主动提出要自己买单却被教授委婉拒绝。教授说：“你看，现在我请你们，以后你请你的学生们，你的学生们再请他们的学生们，一直这样下去，这世界不就圆了。”
钢琴大师班教学 摄于2019年广州钢琴大师班
番外
和他的采访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如今想来和他相识实属机缘巧合。钢琴世界上看到他在汽车领域的活跃回答，没想到点进主页竟是一位拥有近18万粉丝的青年钢琴演奏家。本来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发去私信，问他是否有兴趣接受一位汽车工程师的采访。没想到他很快答应并回复说正在我的城市过周末，可以见面聊聊。我有些紧张和兴奋地完成了采访，他是我做公众号后采访的第一个陌生人。
钢琴和汽车，一静一动，我很好奇这两件天差地别的事情如何统一在他一个人的身上。我尝试找出它们之间一些联系，比如踏板。他告诉我，钢琴踏板其实和汽车离合器、油门一样，不是只有踩和不踩的区别，踩多深、踩的时机、如何控制都很有讲究。脚下踩踏板的深度不同，手上弹出的音色也会不同。
至于二者更深层次的联系，他说这几年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还没有一个答案。不过为什么会喜欢汽车，大概是因为内心深处有一个酷爱「收集型号」的习惯，汽车种类繁多信息又容易从杂志上获取，他从小开始就喜欢收集不同汽车的信息，对各类车型了如指掌。同样地，对于钢琴，他在德国有机会查阅了各类资料，了解了不同品牌之间相互借鉴、竞争的故事，甚至会动手拆解各种售价百万级的世界顶级名琴，这和很多车迷拆车、改车也是类似的。
采访过程中，面对我这个门外汉的不断提问，他谦逊、平和、有耐心，这大概就是他经历过无数次舞台考验后锤炼出的翩翩气质吧。
莫扎特d小调幻想曲K. 397
https://www.pianoworld.cn/video/1189357531796152320
斯卡蒂奏鸣曲K.119
https://www.pianoworld.cn/video/1189357624699781120
本文配图及说明由受访人提供
文章基于作者与受访人一对一采访录音整理而成
文章经受访人审阅、修改及授权后于公众号「我听Ta说」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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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ona、初夏之阳和受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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