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烂漫几多时(第十章)

如果你还没看完第七章～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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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更新第十章，

共5971字，

认真阅读完约需15分钟。

我是夏珊珊。

毕业那年，我在离校的飞机上，和一个小男孩一起，经历了一趟惊心动魄又有惊无险的漫长旅程。

持续的颠簸终于消停下来，当窗外再现阳光和镶着金边的云朵时，已是两个多小时后了。飞机渐趋平稳，尚未降落，但已然晚点，估计爸爸妈妈已经在机场等了很久了吧。我深吸一口气，捂捂仍旧有些发烫的脸颊，松开发圈，拿出梳子，重新理清了乱糟糟的头发，心满意足地扎起来。想到再过一会就能见到爸爸妈妈，就能吃上妈妈做的饭菜，我激动得真想此刻就跳下飞机去。

广播又响了起来：“乘客们，我们的飞机很快就要降落，请不要离开座位，继续保持安全带扣好、系紧……”

窗外，大地仿佛铺开了一幅巨大而精致的3D地图，深蓝的大海、青色的湖泊、浓绿的田野、带着白色记号的灰色公路、校园操场上的橙红跑道、积木一般整齐排开的米黄色房屋……随着飞机一点点降低，一切都变得越来越清晰。

但这个变化突然中止了，飞机开始在同一个高度上久久地盘旋。

已经晚点了快一个小时了，乘客们变得焦躁难安。

这一次，广播里女乘务员却有了相反的情绪，她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像是受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惊吓，但仍保持着高度的专业素养，像个被老师硬拖上讲台朗诵的小学生，念道：“乘客们，现在我们飞机的下方就是目标机场，但由于种种原因，我们尚无法降落，机组人员正在积极与地面人员联系，请您耐心等待。”

“种种原因？那是什么原因？”

“搞什么鬼！都已经晚点了一个小时了！”

“阿姨，你不要怕。”小男孩突然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

“我不害怕啊，现在不颠簸了。”

“阿姨，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害怕。”小男孩的眼神很坚定。

“哦。”我一头雾水。

飞机终于降落了。我踮起脚，打开行李架，想取书包，却够不着。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轻易地伸手越过我的头顶，把包递给我。

“谢谢！”我欣喜地接过包，扭头，却再没找见那个小男孩。

可能是被家长带走了吧。

走出舱门的那一刻，像是获得了解放。

我掏出手机，摁下开机键，一边随着人流往到达层的方向走。我打开通讯录，想给妈妈打电话，试了好几次，却发现收不到信号。而这一路，气氛也很不对——走廊上空有许多小飞碟似的无人机在飞，地上则聚集了两排两手空空但满口文墨的人。根据他们的胸牌推断，这些人是记者。走在前面的几个乘客已经被一堆记者堵住了，一个记者挥挥手，一台无人机便听话地停在他面前，他则一本正经地对着无人机做起了直播，那兴奋的神情，似乎有什么大事发生。

一个记者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几乎是憋着满眼的热泪说道：“十年前失踪的N航B66666突然重现天空，今日终于到达它的目的地。幸运的是，所有乘客都毫发无损。更不可思议的是，在飞跃了十年的时光之后，他们的容颜还是和十年前一模一样。我们的航拍小精灵将继续为大家带来实时转播。感谢绿野仙踪赞助的无人机对本栏目的大力支持……”

“据悉，N航B66666在高速穿越云层时发生了持续性剧烈颠簸，专家分析，时空在云层的某一部分可能发生了曲折，导致穿越现象的发生……”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脑袋里嗡嗡乱响，两腿也不听使唤，一下子瘫倒在地。

十年前航班失踪，十年后重现天空？所以，现在是……2028年？我穿越了？可是，明明只过了三个多小时啊！我只是坐了三个多小时的飞机而已，怎么就到了十年之后？这怎么可能！

爸爸妈妈呢？他们是不是以为我已经死了？他们是不是很悲痛？他们还好吗？

孙野昀呢？这十年来，他过得怎么样？他有没有去上海找我？我消失了十年，他……有没有爱上别人？

一大堆问号像炸弹一般堆积，我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裂了。夺目而出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我奋力地站起来，拼命地往外冲，冲破了所有记者的堵拦。

到达层出口同样挤满了记者，我没有理会。不远处有个在空气里投影出来的光屏，上书“N航B66666失联乘客家属”几个字。来不及惊叹新技术的神奇，我慌忙冲过去，穿过光屏，推开那些企图找我搭讪的记者们，努力地搜寻着爸爸妈妈的身影。

“珊珊！珊珊！”是妈妈的声音。

我哭着扑上去，重重地抱住妈妈。妈妈瘦弱的身体略微干枯，在夏日的热风中瑟瑟发抖。岁月洗掉了她粉底液甜腻的香味，也浣去了她引以为傲的年轻与美貌。在这十年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了女儿的守护，皱纹和老年斑欺负妈妈素面朝天，无所顾忌地在她的脸上撒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专注于双手合十保佑久久未归的女儿，妈妈任凭年年的冬雪飘落在乌黑的长发上，也无暇伸手拂去哪怕一小片苍白。

这时，我的肩上覆上了一只厚重的大手。

“爸爸！”我哭着喊道。

“珊珊，十年了，我们每天都在盼着你回家。”二十几年来，我头一次见爸爸流眼泪。不，按现在的时间来算，应该是三十几年来。

我绝望地看着爸爸妈妈脸上愈深的皱纹和头上愈密的白发，除了不停地哭，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以前，我从来都不敢想象爸爸妈妈变老的样子，而今天，那么突然地，我居然真实地见到了。十年了，爸爸妈妈是如何熬过来的呀！十年来，人类科技取得了种种突破，却未能留住爸爸妈妈的年轻力壮。时间跟我开了一个太大的玩笑，残忍地将原本幸福美好的一家三口硬生生地拆散了。

“来，瑚瑚，叫姐姐。”爸爸说。

我抹抹眼泪，一低头，这才发现，爸爸紧攥着一个七八岁男孩的手。

“姐姐。”男孩平静地望着我说。

“这是……”我仿佛猜到了什么，但仍不敢确信，抬头问爸爸，“他叫我姐姐？”

“嗯……这是你弟弟，叫夏瑚瑚，珊瑚的瑚。”

“我弟弟？亲……亲弟弟？”

“嗯。”妈妈也点点头，背过身去擦眼泪。

“你们不是说……不要二胎的吗……呃，当时？”

爸爸揽住妈妈的肩膀，说：“十年前，飞机失联，我们非常痛苦，觉得很孤独，就……”

妈妈打断道：“珊珊啊，爸爸妈妈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回来，我们很难过，也很害怕，生瑚瑚的事，也没法跟你商量……”

“爸，妈，这事本来就不用跟我商量的。我出了意外，你们就应该早点从伤痛里走出来。现在多好，我们一家又团聚了，我还多了个弟弟，要开心才对，别哭了。”我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胡乱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我还惊讶地发现，爸爸的嘴里居然没有叼着烟，牙齿也白了许多，便问道：“爸，怎么没抽烟？”

“早戒啦！”爸爸说。

“是啊，当时为了生瑚瑚，备孕的时候就戒了。而且现在年纪也大了，早该戒了。”妈妈补充道。

我笑了：“老夏真不错！”

今天的机场，到处都是又哭又笑的声音，还有无处不在的航拍小精灵在疯狂记录着别人家的悲喜，于是，今天的新闻，也到处都是这又哭又笑的声音。

停车场没有了昔日的汽油味，汽车厚重的油箱换成了轻便的发电机，无人驾驶技术也已十分纯熟，爸爸仅仅按下一个启动键，语音输入目的地名称，车便开动了。

回家的路很安静，仍像十年前那样，爸爸坐在驾驶座上，妈妈坐在副驾驶座上，我在后排，不同的是，旁边多了一个弟弟。也许，弟弟也会觉得，和往常不同的是旁边多了一个姐姐吧。

我拉着弟弟的手，细细端详着他的小脸，发现他和我还真有几分像：圆圆的脸、深棕色的瞳孔、浓密的眉毛、塌塌的鼻子。我仿佛看见了小男孩版的自己，这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我问起夏瑚瑚的学习，果然，弟弟的成绩和我当年一样优秀。而爸妈对弟弟也像对当年的我一般，一脸的宠溺和骄傲。

马路两边，原先的新楼旧了些，原先的旧楼被重建为新厦，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日新月异着。十年里，这个小城似乎并没有因为少了一飞机的人而停滞，历史的巨轮碾碎了人们的哀伤，不知疲倦地向前滚动，一刻也未曾停歇。一场离奇的穿越，竟将十年前遗失的情感重新砸向了在遗忘中安然前行的人们，旧的伤疤虽不再疼痛，却因十年里的种种变故而奇痒难耐。十年前的感情还能像从前那样纯粹吗？没有人能给我明确的答复。

对于我来说，仅仅是一个学期没有回家而已，家里就像是被彻底翻新了一般。原来放钢琴的地方换上了一台变形金刚般形状的游戏机，听弟弟说，这个东西不但能变身各种机器人，还能投影出4D效果的游戏光屏，用不着戴上立体眼镜，便能有身临其境的效果；一旁的书柜上，大部头的暗色古典名著们被撤了，换上了各大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十万个为什么》《日记大全》之类的立体绘本，每翻开一页，色彩绚丽的图案便仿佛要从书里蹦出来，像是收到了一份精美的立体贺卡；地上散落着一些赛车零件和机器人模型，瑚瑚热情地向我介绍着他的这些宝贝们：“姐姐，我会组装机器人，我的机器人会帮妈妈扫地。”不过才十年，扫地机器人已成了孩童都能拼凑的玩具了。

“你陪弟弟玩会，我去准备午饭。”妈妈说。

“妈，我的钢琴呢？”我没忍住，开了口。

“……”

爸爸摆摆手，示意妈妈到厨房去：“钢琴啊，早卖了。我们当时想，那么值钱的东西，留着也没人用，怪浪费的，就卖了。”

“哦，”我勉强笑了笑，“那……我的书呢？”

“书？什么书？”

“原来放在书架上的那些……我的书呀。”

“哦，早装箱子里了，放在瑚瑚房间的床底下了。我本来想，等瑚瑚再长大些，能看懂那些书了，我再拿出来。今天你回来了，干脆把它们都搬出来吧！”

“嗯。”

我和爸爸一起走进了瑚瑚的房间。其实，一个学期前，这就是我的房间呀。但对于爸爸妈妈来说，整整十年过去了，他们把这个房间重新装修了一遍，原来淡粉色的墙壁被刷成了淡蓝色，墙上美少女战士的海报早就没有了，换成了一些我从未谋面的、造型新奇的卡通人物。床上的被褥也不再是白雪公主的梦幻主题，换成了深蓝色的星空和足球的图案，材质清亮诱人，我忍不住摸了摸。瑚瑚说：“姐姐，我被子上的星星晚上可以发光哦！”

爸爸把床底下的书箱推出了房间。我没有离开，认真地环顾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房间，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瑚瑚凑过来：“姐姐，我的房间好不好？”

“好，瑚瑚的房间真好！”我摸着他的小脑袋，心里涌出一股酸涩，“你自己玩一会，我去帮妈妈做饭。”

“不用，姐姐，妈妈做饭不用帮忙，都是机器人在干活呢！”

我很好奇，还是进了厨房。只见妈妈先用果蔬清洗机把稻米、牛肉、番茄、鸡蛋、茄子之类的食材洗净，再将它们放进一个叫烹饪小屋的机器里，又往旁边的几个小槽里分别加入油、盐、鸡精等调料，再语音输入菜名和具体要求，点击启动，便可坐享其成。

“十分钟后就好，你快出去坐着。”妈妈说。

开饭了。圆桌边，瑚瑚坐在爸爸妈妈中间，我坐在了妈妈旁边。西红柿炒鸡蛋、肉末茄子、青椒炒牛肉、清蒸排骨、紫菜蛋花汤。机器做的菜，口味虽不差，我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十年过去了，习惯了三个人吃饭的爸爸不停地给瑚瑚夹菜，对女儿的回归却敬若宾客，有些不知所措。年幼的瑚瑚吃得很喜欢，对我这个新来的姐姐也很喜欢，我却没什么胃口。

“珊珊，来，吃茄子。”爸爸突然打破了尴尬。

妈妈拍了一下爸爸：“哎，珊珊不爱吃茄子的，你忘了？”

“哦……”爸爸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缩起了脑袋。

“我最爱吃茄子了，爸爸！”瑚瑚说。

“那瑚瑚多吃点哦！”我礼貌地微笑着，“爸爸，没事，我都那么大了，我要吃什么自己夹就好了。”

妈妈说：“珊珊，今天接到航空公司的通知，才知道你回来的消息，我们匆匆忙忙地就去机场接你了，也没来得及买你爱吃的菜……”

“没事的，妈妈，这些都很好吃啊，我都挺喜欢的。”

“也还没来得及把客房收拾出来……一会妈妈去给你铺床。”

“客房？”我嗦嗦筷子。

“嗯，珊珊，现在瑚瑚的房间……呃，你原来的房间……”

“哦，妈妈，没事的。反正我都毕业了，马上就要去上海工作了，也不在家里长住，我在客房睡就行。”

不过才一个学期，这个三室一厅的小窝就没有了我的专属空间，说不失落是骗人的。但要是真这么说的话，又显得我不懂事了。爸爸妈妈在十年前经历了一场天昏地暗的伤痛，好不容易走了出来，迎来了一个新的小生命的诞生，重拾幸福。而我更像是一个外人，贸然回归，打破了这个三口之家安宁的生活。命运开的玩笑未免太荒诞。

这个玩笑还带来了不少小麻烦。我的身份证过期了，多年前开的死亡证明也要取消，电话卡也要补办，上海那边出版社的工作也要重新联系和恢复……还好，国家给N航B66666的失联乘客给予了不小的补偿，除了巨额的保险赔偿金之外，还在各部门都开通了绿色通道，方便我们种种身份证明的恢复。

补办完电话卡之后，在导购天花乱坠的介绍下，我买了个新手机，全触屏不说，还轻薄如纸张，可随意折叠和展开。插入电话卡，终于有了信号。十年过去了，手机网络从4G飙升到了8G，聊天软件的界面设计也变化得挺大，功能更是丰富得让我眼花缭乱，我熟悉了好一会才上手。

霎时，上千条未读信息从各种聊天软件中闪出。时限，则从十年前的失联事故开始，至今。

“N航B66666失联了！你在上面吗？”

“珊珊，我看见遇难者名单了……愿你在天堂幸福快乐。”

……

“珊珊，我们正在办毕业五周年聚会，你在天上看着我们吗？你还好吗？我们都很好。”

……

“听说N航B66666回来了？珊珊，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我们什么时候聚？”

“听说你还是和十年前一样年轻？真是太棒了！”

……

消息太多了，这些关心的分量太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不禁啜泣起来，连回复的力气也没有。

其实，最让我难过的是，这些消息中，唯独没有来自孙野昀的消息。

我想见他，很想很想。

于是，我点开了他的头像，打下几个字：“你在哪？”

良久，没有回音。

这些年，他过得怎么样呢？我点开了他的动态盒子，手指颤抖着。

所有关于我和他的内容都已被删除殆尽。孙野昀似乎在工作上混得风生水起，情感也早已萌发新芽并长成参天大树。毕业后的第三年，孙野昀晒出了他的结婚照。新娘很漂亮，化着很浓的妆，一副温顺可亲的样子，和我的风格一点都不像。再后来，是他们的孩子的满月照、周岁照。

我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此时的悲伤，何止是逆流成河，悲伤简直是雪崩、是泥石流、是地震、是海啸、是火山喷发、是地球爆炸……我曾经那么确信，他会去上海找我……他曾经那么斩钉截铁地说，我是他全部的野心……

十年前的一个圣诞节，孙野昀送了一本英文版《安徒生童话》给我，还在扉页写着几个单词。可以看得出来，他想写的是“Merry Christmas”，但这个傻子把“Merry”写错了，第一次写成了“Mary”，被他划掉了，第二次却写成了“Marry”。“Marry Christmas”，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孙野昀你英文真差劲，单词不会写，都不懂得去查吗？”

“怎么，难道我写错了吗？”

“对啊，快乐的Merry是M-E-R-R-Y，你写成了M-A-R-R-Y，Marry，那是结婚的意思啊！”

“啊，那就将错就错吧，Marry Christmas，以后，我们就在圣诞节结婚。”

还记得，那个冬天的考试周，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雪，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冷。遍地的积雪，就像天降的泡泡浴，彻彻底底地给这个世界洗了一个澡。雪花的芬芳在我的想象中生成，在我的记忆中凝结。

而如今呢？

“你结婚了？”我艰难地打下这几个字，发了过去。

依旧等来一片沉默。

其实，这个问题本来不需要问的，我明明已经知道答案了呀。

“你看新闻了吗？我没有死，航班穿越了，很不可思议吧。”

“昨天，就在昨天，我刚和你道别，你还记得吗？”

“我仅仅坐了三小时的飞机，却来到了十年后。”

我自顾自地说着碎片般的言语。即便我已泪雨滂沱，那些对话气泡也未曾有一丝一毫的濡湿。

一个小时后，我才终于收到了孙野昀的回复：“嗯。”

冷冰冰的一个字，重重地砸在我的心头。

“我想见你。”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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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更新第十一章。

文 | 简佳星

图 | 网络

排版 | 简佳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