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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看电影《钢琴家》时,我以为这是一部讲述犹太钢琴演奏家靠着音乐的力量熬过艰难岁月的片子。可看完第一遍之后,这部电影令我大失所望,里面讲述的故事至少95%和钢琴家这个充满浪漫艺术气息的职业没半点关系:在强大而邪恶的纳粹军团面前,管你是钢琴家还是修鞋匠,想要躲过大屠杀的命运,就必须在好运爆棚的基础之上忍耐忍耐再忍耐,忍无可忍也要打碎牙齿和血吞,饥寒交迫地忍到天荒地老说不准转机就来了。而《钢琴家》讲述的正是这样一个关于忍耐的故事。
故事应该从1939年开始讲起。1939年,波兰著名钢琴演奏家施皮尔曼(Wladek Shpilman)一家因其犹太人身份被占领波兰的纳粹政权要求搬离舒适的大宅而和他们的犹太同胞一起住进华沙一角里的“犹太隔都”——即用围墙围起一块地,把犹太人全部都囚禁在这块地里,不许他们出来以及与外面的世界有任何交往。施皮尔曼一家人在搬进犹太隔都之后不久,他为父亲和其他家人弄到了纳粹的工作许可证,这也就意味着,他们一家人可以合法地在隔都工作并且生命暂时不会受到威胁。可不久之后,在一天夜里,一群纳粹军官突然闯入他们的宿舍,要求他们马上带着行李离开隔都,政府将把他们转移到劳动营去。而就在他们一家即将登上火车时,一个受纳粹统领但却是犹太人的警察拦下了施皮尔曼,并告诉他快跑,不要上火车。就这样,纵然在百般不愿之下,施皮尔曼还是离开了家人,偷偷又跑回到华沙城里,先与朋友一起躲了几天,然后又开始了在华沙隔都里的劳动。
因为纳粹视犹太人为低等人,所以,除了要压榨他们的劳动力,对他们的健康和生命毫不关心。在犹太隔都里,曾经在舞台上无限风光、过着优渥生活的钢琴家继续忍受着缺衣少食的生活。更惨的是,纳粹分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这群劳动的犹太人里挑出来几个杀掉,这更让施皮尔曼生活在恐惧与死亡的阴影下。就这样过了两年,施皮尔曼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想方设法逃出了华沙隔都,去找他曾经好友和她的丈夫——他们都是波兰人。虽然当时藏匿犹太人会被处以极刑,但好友还是帮助了施皮尔曼,因为她和她的先生实在不忍这样一位才华横溢、代表波兰最高钢琴演奏水平的大师就这样命丧隔都。他们先把施皮尔曼安排到一间空公寓里,让她安安静静地待在里面,并趁夜深人静时给他送食物。然而,不久之后,随着战事升级,食物越来越不好送来,而施皮尔曼也因为饥饿被逼到退无可退。终于有一天,他失手打碎了一叠盘子被邻居发现,邻居发觉了他犹太人的身份,可他却在邻居报警之前逃掉了,逃往好友先生给他的应急地址处。
在那里,他又遇见了一家帮助犹太人躲过纳粹屠杀的组织,组织又给他安排了一间空公寓。那里有一架钢琴,可他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只能在想象中弹奏这架钢琴。组织把他锁在公寓里,偶尔给他送吃的。可战事愈演愈烈,食物和水都渐渐消耗殆尽,施皮尔曼先是得了重病,病好些之后又断了水米。他就这样在那间小公寓里等着,等着俄国人打来,等着纳粹垮台。从窗户里他看到了太多的人间惨剧——纳粹就那样明晃晃地拿枪在街上杀人而丝毫没有恻隐之心。
直到盟军到来之前,纳粹开始疯狂地用坦克轰炸华沙城,施皮尔曼想要逃离,但是他发现自己的门早已被组织的人锁上。随着一声巨响,他公寓的墙被轰出了一个大洞,就这样,施皮尔曼离开了他这几年来的藏身之地,第一次走到了外面。彼时的华沙已是满目疮痍,他只能在破碎的建筑中不断地寻找吃食和水,等待着被救援。后来他干脆搬到纳粹指挥部的阁楼里,像一只卑微的老鼠一样隐秘地生活在角落里。直到某个他幸运地找到一罐腌酸黄瓜的夜里,他被一个纳粹军官发现,纳粹军官问他战前是做什么的,他说自己是一名钢琴家。他给纳粹军官弹了一段钢琴,纳粹军官就让他回去了。第二天给他带来了食物,之后也断断续续地给他送食物,直到他们撤退时,军官还把大衣给了他。
就这样,施皮尔曼等来了盟军,等来了救援。战后,他依然为华沙电台演奏钢琴,而那个救他的纳粹军官后来死在了俄国的战俘营里。施皮尔曼之后一生都生活在华沙,从未离开。
纵观整个施皮尔曼的故事就会发现,除了最后那个纳粹军官让他演奏了一段钢琴曲之外,故事和他钢琴家的身份并没有太大关系。而且,据说,那位纳粹军官曾经救过很多人,而这也就是说,就算施皮尔曼不是世界一流的钢琴大师,他也不会被那个纳粹军官杀死。如果这样来看,所谓的“世界一流钢琴大师躲过纳粹的屠杀”这个观点基本就成了电影的噱头,似乎没有意义。同时,与其他表现大屠杀的电影——如《乔乔的异想世界》、《穿条纹睡衣的男孩》、《美丽人生》、《玩具岛》等——相比,这部电影对于残酷现实和纳粹暴行的展现过于直白,而这对于第一次观看的我来说,好像是缺少必要的艺术性。要知道,在上面提到的那些片子里,导演都是安插了一个凌驾于现实生活的“幻境”在其中的,并委婉地通过讨论现实世界与幻想世界之间的关系间接地展现现实的残酷。比如在《乔乔的异想世界》中,德国少年乔乔幻想希特勒是自己如父如兄的好朋友、幻想自己战胜犹太少女的未婚夫赢得她的爱情,而通过现实比少年幻想更为荒诞离奇表现现实的残酷。比如在《穿条纹睡衣的男孩》中,纳粹军官之子布鲁诺在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以为集中营是大家一起做游戏、集中营的营服是条纹睡衣而营服上的编号是游戏编号,而这与《美丽人生》里圭多给儿子描述的世界不谋而合。同理,在德国短片《玩具岛》中,犹太邻居告诉德国小孩,他们即将要去玩具岛,那里有许许多多的玩具,小朋友们都想去云云,所以短片中的小男孩海因里希才假装自己是犹太人去追好友大卫一家。
正是通过表现幻想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差异,这些电影的导演们间接而又有节制地表现了现实那令人发指的残酷。哪怕在表现最残忍的情节时,他们也没有给观众们直接看到这些情节。比如在《美丽人生》中圭多被纳粹枪杀时,观众们看到的也只不过是空旷的集中营里传来一串枪响;比如在《乔乔的异想世界》里,表现乔乔母亲被吊死时,乔乔看到的也只是母亲的一双脚而非她被吊死的全貌;比如在《穿条纹睡衣的男孩》里,在表现集中营里成堆的被杀害的犹太人尸体时,导演给出的镜头是布鲁诺姐姐一堆不玩的、裸体娃娃的镜头而非直接表现;而就算这个镜头在《美丽人生》中给了出来,观众们看到的也只不过是浓雾中影影绰绰的一堆看不太清的物体。
但是,这种间接而又节制的表现手法在《钢琴家》里被打破了,而且是碎了一地。在《钢琴家》里,对纳粹杀人的镜头表现得极其直白,他们怎么掏枪怎么要求犹太人一个一个地趴好好让他们一枪命中其后脑勺都直接演了出来,而且,最可怕的是,在纳粹军官枪杀完趴在地上的一连串犹太人之后,打到最后一个人时,那个人挨了一枪居然没有死,于是那纳粹军官就又补了一枪。
这种直白得不能再直白的表现方式让人看了之后感到十分惊悚,而在这惊悚的背后对纳粹行为的邪恶程度也产生了清醒的认识。同时,这部电影如此直白的表现方式消解了由弹钢琴这一艺术形式以及钢琴家这一浪漫职业而产生出的幻想世界的可能。换言之,在如此惨烈的现实面前,弹钢琴这一艺术形式已无力支撑起整个一个幻想世界。所以,到了电影最后,当施皮尔曼无处可躲、像个动物一样四处觅食之时,能把钢琴弹到世界一流水平这一技能对于他的生存而言,和一罐腌黄瓜、一块发霉的面包、一捧浑浊的污水没什么本质区别。也就是说,音乐如此高雅、充满精神力量的艺术形式在大屠杀的残酷以及或生或死转瞬之间成了最基本的保命工具。这是何等的讽刺?
而更具讽刺意义的是,制造这残忍大屠杀的却是那个有着巴赫、贝多芬、勃拉姆斯、门德尔松、舒曼和亨得尔等一系列杰出音乐家的日耳曼民族。在希特勒的宣传和政策下,创造了无以伦比的美妙音乐的民族也亲手毁掉了自己用美、音乐和理性搭建起来的信心与文化。
虽然钢琴家最后还是在绝境之中活了下来,并把自己的故事写成书后又被改编成了电影流传到世界各地,但现实的残酷并未因其进入了艺术世界而有丝毫削减,反倒这残酷的野蛮在艺术的世界里削减了艺术。当《美丽人生》公映时,电影就因为其过于艺术的表现方式而遭到观众的诟病,认为当面对如此人间惨剧时,怎能就这样轻飘飘一笔带过?而《钢琴家》这部电影显然没有一笔带过,但是其中展现的残忍也着实让观者感到触目惊心。我无从判断哪种表现手法更高明,只能展现自己的疑惑,从而把这个问题留给阅读这篇文章的诸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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