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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第一次在现场听西方钢琴家的演奏,就是索科洛夫的专场,2018年夏天在艾斯特哈齐宫。没想到如今就发行了唱片。同步发行的还有现场录像视频,居然可以看到我自己的后脑勺。(见下图,第四排左侧,红圈处)
索科洛上半场三首海顿奏鸣曲连着演,中间没停顿,也没有掌声,加上我对海顿键盘作品不熟悉,当时通过唱片与视频我对索科洛夫的喜欢也仅仅停留在拉莫、普7等少数曲子上,所以上半场对我而言相当累人。索科洛夫有意贴近海顿时代的键盘乐器,一直克制着自己的音量与音色,在艾斯特哈齐宫规模不大的海顿音乐厅内,声音听起来也是比较小的。下半场舒伯特D935换了一种音响,丰满了许多。
加演开始后,坐在第三排观众席里的一位奥地利老爷爷用手机偷录了方才加演的一段舒伯特(D899之四),却无法关掉回放,于是那一小段舒伯特在音乐厅里一遍遍盘旋了很久,索科洛夫一直坐在钢琴前等着,直等到那位老爷爷关停了手机,方才继续加演,六首加演应该是一首没少。是夜有雨,加演中有雨滴前奏曲,中段音量宏大。以音色玄妙而论,应该是加演的最后一首德彪西。其实我一直想要弄清楚全部加演曲目的名称,如今发行了唱片,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录音和现场的差异终究还是有的。当然,四年过去,有些印象还是不可避免地淡忘了。现场听来,上下半场音响差异相当大,就像换了一件乐器。但从录音中听来,上下半场的音响差异缩小了。打个不恰当的比方,现场像是在宣纸上挥毫书写,而录音像是将宣纸上的字迹凿刻到石碑上去。现场的圆润和弥散,在录音中变成一种更为轮廓分明的固定造型。
下半场窗外雨很大,风也不小。在录音中,加演的Hungarian Melody in B Minor 约10秒处能听到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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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科洛夫为什么没能继承吉列尔斯的衣钵?索科洛夫为什么从吉列尔斯式的单刀直入走向“气喘派”的欲说还休?是他的品味下降了吗?是他故弄玄虚吗?是他灵感枯竭吗?事情恐怕不是这么简单。
一定程度上,阿法纳谢耶夫是索科洛夫的对立面。索科洛夫沉浸自我制造速度波动,阿法则追求乐句的稳定,但这种稳定以古怪的慢速度作为代价。阿法的慢速度,在我看来其出发点与切利的慢速度较为相似,即以作品若干组核心音响最理想的共鸣时长为基准,以此展开整体结构的设计。当这些核心音响以最理想的共鸣时长呈现出来的时候,就仿佛重现了昔日大师那不可思议的声音,音乐得到了充分的表达。但由于作品其它部分总是存在不适合这种共鸣时长的音响组合,所以这种共鸣时长有时又会伤害核心音响以外的部分,音乐表达的不足此时就会产生。总之,阿法速度上的稳定,是一种强制化了的同一性,这种同一性适应于某些个体,但不适应于另一些个体。为了推行这种强制化的同一性,充分成就部分个体,势必损害和伤害另一部分个体之充分表达的可能性。但也正是这种同一性,让阿法得以保持结构的坚实与速度的平稳。个体为了整体最终是被牺牲了的。
观察索科洛夫的琴艺,有一点不能忽视。从前,里赫特不挑琴,不喜欢在钢琴店里试琴校琴,演出前大把时间钻研乐谱。如今,索科洛夫却非常在乎演出前对琴的调整,他对斯坦威大钢琴之机械构造、发音秘妙的认识几乎是当世钢琴家中的第一人,由此他也成了欧洲大陆调律师们的灾星,索科洛夫对调律师的要求极高,精益求精,演出前大把的时间在调整人与琴、琴与厅的关系。可见,索科洛夫的演出,相当程度上基于对钢琴发音规律的精湛把握。他当然也意识到,一部作品的核心音响有其最理想的共鸣时长,而由此设计出来的统一的平稳速度,并不总是适合作品的其它部分。他近年的表现,似乎给出这样一个方案:尽可能地赋予每组音响以最合理的共鸣时长。也就是说,放弃一个统一的共鸣时长作为速度的基准。由此一来,作品整体的统一和稳定的速度就被损害了。吉列尔斯手中坚不可摧的整体由此衰败。但与此同时,个体却得到了解放,多样化的个体得到了与之相对应的多样化的共鸣时长,获得了多样性充分表达的可能。同时,索科洛夫将这种时长的伸缩、这种速度的波动与人类语言中的某种特定的语气语调联系起来(通常是迟疑和预示),打造出一种抑扬顿挫、顾影自怜的乐句构造。进而由于这种乐句构造所具有的强烈的可预判性,对被解放的声音的宣示性,自我重复在这个过程中不可避免地陷入物化。整体的衰败、个体的解放、顾影自怜以及物化,这一系列特征在舒伯特的作品中多有对应。这也部分解释了索科洛夫何以这些年来一直以舒伯特为自己演奏事业的核心。目前看来,索科洛夫这种速度波动的弹法,与他自己底色中那种倾向于吉列尔斯的风格尚有不少冲突之处。某种程度上,他现如今的风格,多少也是在尝试从吉列尔斯的框架所给予的蔽护中走出来。
阿法通过牺牲个体成就整体的稳定(最终整体变了形),索科洛夫为了迁就迎合个体而损害整体(最终也伤害了个体)。有没有更理想的方案呢?吉列尔斯就是一例。在吉列尔斯那里,个体与整体是相互折衷和相互成就的。吉列尔斯很清楚用什么样的音响能够在一部特定的作品里达到这种平衡。至于其他钢琴宗师,则各有各的平衡之道。索科洛夫与阿法这两位当代钢琴家中的顶尖人物未能重现这种平衡之道,只能说今日钢琴艺术的确已呈现出某种衰弱之势。无疑,两位当代大师都觉察到,吉列尔斯巨人式的框架虽然给予了安全的蔽护,但也限制了他们成为独一无二的自己。但就目前两人给出的方案来看,索科洛夫与阿法皆未能摆脱失衡的困境。(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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