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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顽童:菲舍尔——
埃德温·菲舍尔(Edwin Fischer 1886-1960),瑞士钢琴家,德奥钢琴学派中地位崇高的几位顶尖大师之一。与另外三位德奥巨头施纳贝尔,巴克豪斯,肯普夫相比,我认为在气质上他是最无拘无束最自由的,少有这个学派中特有的德式拘谨。他虽然出身于这个学派,技艺,修养都是来自德奥一系,但其独特的天赋却令其常常逸出“门派”之外,弹出了无法归类,完全新鲜的琴音,就好像——全真教中竟然出了个周伯通一样。:)
菲舍尔是我很喜欢的钢琴家,每次看到他那两条会说话的雪白眉毛都觉得很得意。
菲舍尔是一个“最人性”的钢琴家,最具童真,最单纯,最亲和,一个圣婴式的人物。
他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无论他弹什么,总有一个时候,他会像微风一样悄然吹入你的心灵,弹出一段入心入肺,至真至纯的东西,你心里会“哇”一声,感动到觉得老天都快哭了的感觉。
不少人批评说他的技巧不够好,但我认为他在描绘心灵的天赋上是无与伦比的,他可以弹出人类最纯洁的情感,这超越了一切所谓超技。
坦白说,听菲舍尔的演奏,我从未注意过他的音色——他直接就击中你的心窝,你会不知不觉地遗忘音色等一切不再重要的东西。
菲舍尔常见的曲目范围集中在巴赫,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身上。他是第一个录制巴赫十二平均律全集的钢琴家;他的舒伯特即兴曲非常有名;而他贝多芬也是经典演绎无数:和伟大指挥家福特文革勒合作贝多芬第五号“皇帝”钢琴协奏曲早已成昨日的传奇;而在钢琴奏鸣曲方面他也留下了重要的录音,像我自己就很喜欢他的贝多芬第七号奏鸣曲的演绎,另外最后几首奏鸣曲如30号32号的演奏也给我留下了别具一格的印象。
我在菲舍尔的录音中选了几段异常经典的曲子,忘掉历史录音中那“浓郁”的底噪吧:
前两首是巴赫的作品,真正的天国之音,至纯真至虔诚的琴音,内心没有大平静的人弹不出这种超凡入圣的东西,其中第一首真可以用泰戈尔“死如秋叶之静美”来形容。第三首是舒伯特即兴曲D899中最著名的一首,轻盈,充满诗意的幻想,也是舒伯特最为人熟知的旋律之一。第四首是贝多芬“皇帝”钢协第二乐章,和心灵契合的的好友福特文革勒合作的著名版本。他们两个人真是你唱我和的一生知己,福特文革勒去世后,寂寞的菲舍尔也很快在琴坛黯然隐退……
狮王:巴克豪斯——
巴克豪斯(Wilhelm Backhaus 1884-1969):德国钢琴家。巴克豪斯有非常精湛的琴技,在德奥名家中无人可比,钢琴界还赠与其一个大名鼎鼎的名号,“键盘狮王”,以形容其演奏的非凡技艺与恢弘气度。德奥钢琴学派的巨人中,菲舍尔是瑞士人,施纳贝尔是奥地利人,只有巴克豪斯与肯普夫是真正的德国人。而作为一个完完整整的德国人,巴克豪斯在技巧与修养,优点与缺点上都代表了真正的德国传统风貌。
有人说巴克豪斯缺少一点想象力,或许是吧,但我总是喜欢他,他琴声清澈,涤尽尘埃,格调始终如一,分外“清境”。相较之下,施纳贝尔的琴声倒是相当古奥。其实我总觉得“键盘狮王”这顶帽子戴在吉列尔斯头上更合适,吉那种刚健袒露外向,有时会少点余味,而巴克豪斯其实是内里筋骨,山形不显,气象自在。
巴克豪斯是个风格很鲜明的钢琴家,弹起琴来非常直接,这种光明磊落,直来直往的弹法碰上贝多芬就很对路,一弹肖邦就令我忍俊不禁,太直了!德国脑筋,不会转弯,肖邦的练习曲他弹得就真是“练习曲”而已,完全对肖邦那种幽微曲折的诗意不来电。但回过头来,他的贝多芬从来没有令我失望过,在德奥系三巨头的贝多芬中,与施纳贝尔我总是亲近不起来,肯普夫则很亲切动人但一些相对不重要的作品他往往也弹不出彩,唯有巴克豪斯,只要是贝多芬,即使很多不算重要的作品也从未让人失望,总有一段是很出色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的演绎者中,我自己最喜爱的就是巴克豪斯与索罗门。
巴克豪斯当然不是那类头脑简单的钢琴家,只因他是纯粹的德国派,所以对浪漫派那种飘忽而充满想象的调调确实接不上线而已。他一生最了不起的演绎,基本集中在贝多芬,莫扎特,勃拉姆斯与两舒身上。艺术生涯中除了可以“压卷”的贝多芬之外,他的勃拉姆斯非常有名,两首钢琴协奏曲弹得非常刚劲宏伟,不过我不喜欢这两首太过交响化的曲子。狮王的莫扎特是我偏爱的,晚年的一些演绎更是动人,显示了这个质直之人其实是会弹旋律的。而他的舒伯特舒曼更是十分美妙,真正向人展示了“肖邦诗意”之外,同样非常细腻,细腻得来又带三分含蓄的德国诗意。
巴克豪斯是我要写的,个人最喜欢的五位钢琴家中的最后一位,我在下面选了几首自己非常喜欢的曲子来展现“狮王”的魅力。
第一首是莫扎特奏鸣曲K283里的一首,很短很轻盈;第二首是勃拉姆斯一段著名的圆舞曲,非常短,只有1分多钟,相信旋律很多人都很熟悉。
第三首是重点:在贝多芬钢琴奏鸣曲中,第29号“槌子键琴”奏鸣曲堪称扛鼎之作,也是我自己最喜欢的贝多芬钢奏曲目之一,而这首伟大的奏鸣曲中有一个很经典很深邃的慢板乐章,我们听听巴克豪斯的版本。篇幅较长,有16多分钟。
最后是舒曼的一首幻想曲,收录在巴克豪斯最后一次演奏会录音中,而这次演奏会结束之后几天这位“键盘狮王”便安然离世。这真是巴克豪斯的最后绝唱,弹得美不胜收,展示了德国钢琴学派最诗意的一面,令我爱不释手。
我自独行:尤季娜——
尤季娜(Maria Veniaminovna Yudina 1899.9.9 ——1970.11.19 ),苏联钢琴家,一位了不起的人。若谈起钢琴录音史上最独特的钢琴家,尤季娜肯定是屈指可数的人物之一,无论是为人还是演奏。一般而言,女性钢琴家总是直觉的灵敏多于思想的深度,而尤季娜却恰恰拥有女性少见的,杰出的深度与强大的意志。她与吉泽金一样有绝对观念,对信仰的东西决不妥协,无论艺术,抑或人生。在一个马克思主义无神论占据绝对垄断的环境内,她极具勇气地公开坚持她的宗教信仰,但即使穷困潦倒,被极权剥夺工作权甚至生存权,她仍然固执地成为一个受尽打压却永不折腰的异端。
而证明了她了不起的“胜利”的一件事可能是,斯大林死亡时最后聆听的唯一唱片正是她演奏的莫扎特23号钢琴协奏曲。——与此相关的一个很有名的故事是:斯大林偶然在收音机内听到她演奏的莫扎特23号钢琴协奏曲后十分喜爱,便让乐团与尤季娜给自己录下关于这首协奏曲唯一的一张唱片,之后命人给一无所有的尤季娜送去20000卢布,但尤季娜给斯大林回复了一封简短而有力的著名信件——“谢谢你的帮助,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斯大林)。我将日夜为你祷告,求主原谅你在人民和国家面前犯下的罪孽。主是仁慈的,他一定会原谅你。我把钱给了我所参加的教会”。
尤季娜是最特立独行的钢琴家之一,我非常欣赏,并且喜欢她那强烈的演奏个性。我喜欢收集她的录音,因为不管最后我喜不喜欢她的某些演绎,都会觉得很有意思,她的演奏永远找不到平庸与流俗。我认为在天才上,女性钢琴家可以与其相比的屈指可数,而在修养与艺术的广泛性上,或许真是无人能及。她和里赫特一样,也是气质跨度很大的钢琴家,有时凶猛似巨兽,有时又柔软如稚兔;粗犷雄奇时更胜阿格里奇,安静柔顺时又堪比哈丝姬尔。——她弹的穆索尔斯基《展览会之画》,那真是古典中的摇滚乐!
她最有名的是巴赫与贝多芬的演奏,但很奇怪,我竟然不喜欢她那气质清苦的巴赫。其次她的贝多芬完全脱离常规,或许可以说比贝多芬要求的坚实感更坚实,要求的强力感更强力,十分狂暴,充满野性,如魔兽世界中的兽族一般,如贝多芬钢琴奏鸣曲29号的演奏。在女性中你真是很难见到这种气质的“怪物”——这个女人是钢琴家中的哥斯拉!:)而另一些贝多芬的变奏曲则弹得枯竭萧瑟,如冬日落阳。
尤季娜在现实中倍受打压,虽然她以一己之信念支撑自我,可谓极度坚强,但人之心理,外表立世愈坚强,内心的反刍有时往往愈大——莫扎特是最令人愉悦的音乐,而她有时妄图要用这最“愉悦”的音乐去增添生命中不多的亮色,不想却反而为这最“愉悦”的音乐抹上了自我内心中悄然流露的忧郁。如此一来,她的莫扎特真是叫人永生难忘,那种午夜独饮,自斟自醉,阑干拍遍无人会的孤独意绪,那种意境……浪子三叹,不唱悲歌!……唱着最欢乐的歌,却毫无喜悦之意,听着这种强颜欢笑,悲凉彻骨的琴声,我亦不禁心有戚戚,黯然魂销。——所以尤季娜的莫扎特真是天下无双的艺术。
尤季娜收录的舒伯特D899号四首即兴曲也是不同凡响,给我印象分外深刻,其中的第三第四首,充满天才的独创性,她把和声弹得细腻流畅,似溪流般柔美,却在旋律的弹奏中设置了许多重音,如同将一块块巨石不时地投入和谐的水流,激起一片片巨浪,造成一种明与暗,日与夜的强烈动态对比——而传统上这些美妙的即兴曲都会力求把旋律与和声结合得更为和谐与统一,如布伦德尔与海布勒,甚至李帕蒂。
尤季娜的舒伯特录音可见的不多,却如同里赫特一样,是我心中最有独创性的舒伯特演奏者之一。舒伯特的D960是他最后的一首奏鸣曲,也被认为是最重要的。但以往自己听过很多版本,包括施纳贝尔的名演,包括我最喜欢的索弗伦尼茨基在内,一直都喜欢不起来,甚至连里赫特的也是如此。唯独听了尤季娜的演奏后,喜欢上了她诠释的前两乐章。——但后两乐章还是不喜欢,哈。而里赫特评价她的D960是:与作曲家本意相去甚远,但非常美妙。
说起尤季娜与里赫特,很有趣,据里赫特回忆,尤季娜对里赫特印象不咋地,认为这个家伙只会弹弹拉赫玛尼诺夫。——后来里赫特在尤季娜的葬礼演奏上开了个“报复性”的玩笑,他弹的是拉赫玛尼诺夫!此外,里赫特还回忆尤季娜:
(她曾在战时演奏巴赫的作品,《降b小调前奏曲》,弹得又快又猛。涅高兹去后台问她:“你干嘛弹得那么凶?”
“我们不是在打仗吗?”这就是尤季娜的性格!“我们在打仗!”
听过她的音乐会后,我肯定头疼,她总给听众留下强力的印象。她天份极高,是个独立特行、敢说敢做的女人。无论她何时步入舞台,看上去总像是刚从滂沱大雨中冲进来。在演奏前她总划个十字,我不反对这样,可你要知道这是在苏联啊……观众都为此而崇拜她。出于义愤,她在告别系列音乐会上朗读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这很可怕:她那时牙都掉光了! 她过得像个流浪汉! )
尤季娜,一生特立独行,独行而来,独行而去。下面以两句诗结束这一章。
“何来猛兽,大限终于到期
蹣跚踱向伯利恒,等待重生?”
——叶芝·基督重临
收了尤季娜三首录音:两首舒伯特D899即兴曲与一首莫扎特K540。
那美克星巴赫:古尔德——
1955年,一个人以巴赫《哥德堡变奏曲》一举震动钢琴界,从此以其极度另类又天才横溢的巴赫演绎改变了世界琴坛,他就是如雷贯耳,很多不听钢琴演奏的普通人都知道一二的加拿大钢琴家古尔德(Glenn Gould 1932-1982)。
古尔德以一种孤独叛逆的天才形象登上琴坛,而其怪癖就与他那仿佛来自那美克星一样的巴赫演绎同样著名——他常常穿着脏兮兮的睡衣上去弹琴;他弹琴时只喜欢坐在自己带来的那张快散架的破椅子上;他弹到入迷时总是哼哼唧唧,以他不知所云的歌曲来伴奏;他极度洁癖,某一次甚至因别人主动触摸到他而控告对方——但不论怎么古怪,这个家伙的确会弹琴,他弹出了独一无二的巴赫,他给钢琴演绎带来了全新的角度与思维,尽管这些新视角至今仍然备受争议,为很多传统人士所抗拒。另一位杰出的钢琴家布伦德尔便认为他的巴赫是哗众取宠的产物。
古尔德在演绎曲目上的选择也是颇为另类,一边是古典主义时代的大师,如巴赫莫扎特贝多芬,一边是新鲜热辣的现代派,而中间的浪漫主义作曲家如肖邦等则基本不沾。事实上就连身跨古典浪漫两界的贝多芬他也颇为不屑。
他的演绎,我喜欢的不多,像他的巴赫,虽然独特,但就是不合私人胃口。在一些乐评中,“歌唱性”成了一个被滥用的词,很多“乐评人”从未认真听过他要评价的演奏便廉价地赞誉其富有“歌唱性”;而称赞古尔德的巴赫充满歌唱性的当然也不乏其人。——其实古尔德的巴赫音色颗粒感重,分句偏短,重视声部层次与结构的表现明显多于节奏的连接,歌唱性是最少的。
巴赫是最安抚人心的音乐,当你在世俗的洪流中身心俱疲,它真是最好的救命灵丹。但古尔德的巴赫确实从未令我感动,因为我在其中没有感受到巴赫那独有的,如钟声在头顶宏鸣,令一切安静下来,宗教性的归宿感。最得我心的巴赫演奏者首先是李帕蒂与菲舍尔;另外里赫特的十二平均律十分伟大,令你仿佛置身于教堂——而图蕾克对很多慢乐章的演绎也常常打动我很深;再次之则是那些比较古典传统的演奏者如海布勒与拉罗查,也带给我很多的美妙的时刻。恰恰是古尔德这位巴赫奇才,与我找不到太多交叉点。他的巴赫中,我比较喜欢的是他的成名录音,55年《哥德堡》,气质上清秀安娴,确有一种纯净的初生处子味道。
而他的莫扎特和贝多芬演绎,最有趣的现象是:古尔德是加拿大人,和美国佬一样,他们有个共性,因为国家成立时间太短,历史感欠奉,所以在面对一些传统上,过度轻松,给人一种毫不在乎的感觉。莫扎特本来就轻快,他弹得更是松上加松;而他的贝多芬是我听过最欠缺传统气味的贝多芬,例如在贝多芬晚期最后三首以深邃著称的钢琴奏鸣曲上,他像束旋风般一溜而过,轻飘得令人张口结舌。——开玩笑地说,他将莫扎特弹成了“胖子”莫扎特(宛如炸薯条,膨胀了几圈),又将贝多芬活活弹成了莫扎特!——幸好号称自己弹的贝多芬是全世界最正宗的施纳贝尔没听见,否则真是要诈尸的!
不过,古尔德有一样是我十分喜欢的,他的勃拉姆斯演绎。勃拉姆斯最常见的毛病是容易弹得闷,尤其是他那些意味深长的晚期小品,不理解的人往往弹得死气沉沉,连自己都闷到。但古尔德跳脱的琴风刚好中和了“闷骚”的勃拉姆斯,而难得的是古尔德又没有弹得像他的贝多芬那样飘忽轻率,刚刚好,正对我口味。
选了一些曲子。
一头一尾两首曲子是古尔德1955年版的巴赫《哥德堡变奏曲》录音,第一首亦是《哥德堡》著名的开篇;而第二首好听之余最有趣的是可以听见古尔德古怪的“哼哼唧唧”。
第二首是一节勃拉姆斯晚期小品。其余则是一组现代派作品,比较冷门的韦伯恩曲目。
自由的鬼魂:科尔托——
想必很多乐迷对《二十世纪伟大钢琴家的艺术》中的科尔托(Alfred Cortot1877~1962)影像都极其深刻,靠!太惊悚了!这家伙都不用化妆,直接可以演鬼片。:)——但同样使人难忘的,是片中他教人弹琴的情景,展示了其毕生艺术的最伟大之处,即对“想象”的处理:他自己总是坠入梦中,也时常让人如坠梦幻。他成为伟大的肖邦与舒曼演绎者并非偶然,因为两人的作品处处都充满着梦幻与想象。
科尔托是法国钢琴学派一代宗师,修养极深,但从不墨守成规,具有十足的个性,与当时另一位法国学派名师玛格丽特·隆可谓分庭抗礼,但与后者不同,他代表的是法国学派中弃旧扬新,开创新风的一支,而他那种开放性的观念,影响欧洲琴坛颇为深远,后来引导出了诸如里帕蒂,哈斯姬尔,弗朗索瓦这些天才的后辈钢琴家,功德无量。作为一代钢琴巨匠,除了自己的录音,还曾与大提琴之王卡萨尔斯与小提琴大师蒂博组成了享誉乐史的三重奏组合,留下了堪称典范的三重奏录音。虽然二战时期因在法国傀儡政府治下公开演奏而严重影响了其社会声誉,但就艺术而论,他仍然公认是影响后世深远的一位杰出巨匠,是钢琴演奏黄金年代最顶尖的天才大师之一。
如“歌唱性”这个词一样,“rubato”(自由节奏)也是一个在古典钢琴音乐乐评中被用滥了的词,似乎每个杰出钢琴家都可以用这个词套上去,其实真正适合这个词的钢琴家又有多少?事实上我认为,即使是很多已经堪称伟大钢琴家,演奏中所谓“rubato”也是很少的,如我非常喜欢的巴克豪斯——当然,没有“rubato”不意味着不杰出,这并不是衡量“伟大”的唯一标准。而说到“rubato”,钢琴界中有代表性,最常提起的人物一定就是本章的科尔托了,他的肖邦,甚至他的整个演奏风貌,“自由节奏”是其根本中的根本。他被称为肖邦一代顶尖巨匠是当之无愧的,因为肖邦的音乐很明显,本质上是一种超然想象与思想脱轨的产物——没有自由的灵魂,又怎么可能演绎好肖邦呢?这也是我很奇怪鲁宾斯坦被称为肖邦大师的原因,他的肖邦循规蹈矩,是最少见“自由灵魂”的肖邦之一。
除了科尔托之外,我想想钢琴家中还有哪些“自由主义分子”……哈丝姬尔毫无疑问是自由节奏的大师;李帕蒂可以不rubato,也可以最rubato——了不起的天才;德奥系中最自由的是菲舍尔,其次是施纳贝尔;阿格里奇倒是非常自由——可惜不是艺术的自由,而是女人心情的自由;当然,大部分法国佬和意大利佬都很自由,但最自由的总是东欧佬,齐弗拉,帕德列夫斯基,弗雷德曼,一大串名字还没列……俄国佬就没那么自由了,大部分。吉列尔斯有时很任性狂暴,但不自由;里赫特则是有时自由有时又不自由;尤季娜倒是一个十分例外的“自由”,据说一首作品里,该弹轻的地方她就弹重,该弹重的地方她就弹轻——女人就是难以捉摸。:)但最自由的肯定是索弗伦尼茨基——他整个就是一个巨大的“rubato”!
科尔托这个家伙,确实是个真正的诗人,一个属于巴黎的艺术家,他自由无羁,喜欢脱离艺术与生活常轨,永不愿按照规则行事。演奏中他的错音与他的自由节奏一样有名,但正如《二十世纪伟大钢琴家的艺术》中对他的评价,他可以把每一个音符都弹正确,但他就是不吃这一套!——我认为他并非刻意去弹错,而是说最重要的,任何时候最先要关心的都是——曲目的本质:它的气味与意境,作曲家在创造的彼时彼刻,他要“说”什么。单个音符(或者说某些章句)的正确与否,是在那个最重要的核心之后才出现的。当你了解了这个核心,细枝末节根本不会改变你形成的整体,科尔托有时表面看似松散,实质强劲的内核一直都在,全局始终在他手中,这就是他的肖邦有时错误不少,但仍然充分地流露出妙想与诗意的原因。很多平庸的钢琴家都怕弹出过多的错误,但科尔托不怕,他是少数不怕弹错音而导致自己会改变曲目面貌的钢琴家之一,因为他的视野与艺术角度与庸人根本不同,他总是寻求事物的本质而不管那些头皮屑,这显示了他修养的层次,而不仅仅是常人所惊奇的,所谓“不可捉摸的天才”。
科尔托的演绎中,肖邦当然是最了不起的,像前奏曲集真是天下无双的演绎,二十四首曲子他每首都写了一个点睛的“注解”,表明自己对这些曲子的奇妙想象。
01、C大调:狂热地等候心爱的人。
02、a小调:悲伤的沉思。远方,有一个荒凉的大海。
03,G大调:溪之歌。
04.e小调:墓旁。
05、D大调:充满歌声的树。
06、b小调:乡愁。
07、A大调:美好的回忆如香雾般飘浮。
08、升f小调:大雪纷飞,狂风怒号,暴风雪肆虐是在我悲哀的心中,有着更猛烈的风暴。
09、E大调:波兰的末日。
10、升c小调:陨落的焰火。
11、B大调:少女的愿望。
12、升g小调:夜骑。
13、升F大调:在异乡的星空下。
14、降e小调:风雨襄的大海。怀念心爱的人。
15、降D大调:一个年轻的母亲摇抚她的孩子,她已经半入睡乡。在梦魔中她看到等待她儿子的绞架。她从睡梦中醒来,驱走了幻像,但是沉重和不安却没有离开她的心头。
16,降b小调:通向深凋的道路。
17、降A大调:那时她对我说,她爱我。
18、f小调:诅咒。
19、降E大调:如果我有曼翅,亲爱的,我会飞到你身旁。
20、c小调:送葬的行列。
21,降B大绸:孤独地回到昔日海誓山盟之地。
22、g小调:革命。
23,F大调:水仙们的嬉戏。
24、d小调:精力、情欲与死亡。
然后再用他的双手弹出这些独特的想象,弹出了一个至今仍无法超越的伟大版本。
科尔托只留下六首肖邦夜曲录音,非常可惜,因为真是了不起的演绎——肖邦夜曲的旋律本身太优美了,所以能把夜曲演绎出那种优美的诗意但又不过度甜腻是非常非常难的,目前而言没有一个版本是完美的。鲁宾斯坦的太甜太机械;皮尔丝颇为清新,但还是太甜,有时我宁愿去听雾霭重重的阿劳;弗朗索瓦的很不错,弹出了夜的气味,而且去掉了巧克力般的甜腻;或许傅聪的版本是目前最好的,气质独特,别有一番情调;但我一直认为,如果科尔托与李帕蒂这两个人,随便哪一个录下夜曲全集很可能都是最杰出的版本,因为目前留下的散章来说,他们弹的是最绝的,可惜两个人都只有零散的篇章传世。
他的舒曼也非常有名,一系列独特的钢琴独奏小品都是经典。我自己最喜欢的就是《大卫同盟》与《交响练习曲》。另外法国本土的一些曲目他当然也是重要的演绎者之一,如印象派,弗雷,弗兰克,圣桑的作品等等,他的拉威尔《左手钢琴协奏曲》演绎我就很喜欢。
选了几首肖邦的曲子:
第一首是肖邦前奏曲集第15首,著名的“雨滴”。第二首则是肖邦练习曲集中最优美的第三首。对这两首著名曲目毫无印象的人应该是很少的,旋律太耳熟能详了,简直就是古典曲目中的《人鬼情未了》。
第三首是一首夜曲。第四首是肖邦第一号即兴曲,录音差点,但真的非常美。第五首则是一首肖邦华尔兹。
夜之幽灵:弗朗索瓦——
二战后的法国琴坛,一代巨匠科尔托在政治上不但名誉扫地,艺术上实际也已过了巅峰期。不过他在琴坛上功德无量的是,指引出了一系列杰出的后辈,桑松·弗朗索瓦就是其中之一。他以精湛的技艺,独特的琴风成为法国学派新一代的扛鼎人物,就连与科尔托相对立的另一位法国宗师,以保守严谨著称的玛格丽特·隆夫人见到他后也悄悄地对旁人说:不要改变他,这个男孩是个天才。
弗朗索瓦可以说是典型的法国人,无论做什么,总有自己的调调。相比严谨的德国佬,法国艺术界一向盛产这种自由散漫,狂乱不羁的坏孩子,或者说古怪天才。从兰波到马蒂斯,从萨蒂到戈达尔,无论诗界画史影坛,到处都可见这种身影。弗朗索瓦当然也是其中一员,他生活凌乱,喜饮美酒,永远昼伏夜出,这也是导致他最后过早去世的主要原因。——弗朗索瓦自己说过把一天分成四段:傍晚6点到夜晚12点练琴;晚上12点到凌晨6点是玩乐时间,泡泡妞啥的;早上6点到中午12点是睡觉时间;中午12点到傍晚6点则是逐渐清醒的时间。——看,多有规律的生活啊!:)
他爱饮美酒是出了名的,据法国当代名家Jacques·rouvier回忆(大意):
“他那一年年底连开四场独奏会,第二场他弹拉威尔的《镜》组曲,第一曲《蛾》的结尾竟然混了些第二曲《悲伤鸟儿》的旋律,我听了后简直忍俊不禁;但他弹《悲伤鸟儿》时又夹杂了后面数曲的旋律,这下我就笑不出来了,这家伙肯定又喝高了。后来我到了后台,他竟然没有认出我!不过第三场他又弹了肖邦的夜曲与叙事曲,那是我听过的最惊人的美妙演奏……”
弗朗索瓦的录音中,大部分都对我的胃口,虽然特别钟爱的也少。他是一位“雅士”,演奏风格自由优雅,深具法国情调,就算不是最喜欢也很难令人厌恶。无论是巴赫还是莫扎特,肖邦还是舒曼,德彪西抑或拉威尔,他都能弹出其中的美妙之处。其中我自己印象深刻的如:巴赫几首小曲,莫扎特小星星变奏曲,肖邦的夜曲集等很多作品。
弗朗索瓦也是一代肖邦名家,他的夜曲集便弹得幽微别致,轻云蔽月,流美又不俗艳,特别是最后6首,弹得尤其出色。另外波罗乃兹里的一些诠释也非常迷人。不过肖邦有些作品中感觉他提不起兴趣,弹起来也很随便,应付了事,如《第一钢琴协奏曲》;还有一些则是有点刻意求奇,反而弹得不够自然,如《船歌》;但总体而言,他的肖邦仍然富有诗意,是高水准的演绎。
而法国作品当然是他的拿手好戏,德彪西,福雷,弗兰克,圣桑等等,但我认为弹得最精湛的或许是拉威尔。他的拉威尔演奏效果非常灿烂辉煌,色彩层次异常丰富鲜明,不过情感上却很冷(正是拉威尔所要求的效果),其中《小奏鸣曲》《左手钢琴协奏曲》都弹得非常精彩,而诠释的,当时拉威尔根据著名诗人贝特朗同名杰作引起的美妙想象所写的《夜之卡斯帕尔》(又译《夜之幽灵》)更是了得,是我认为在所有名演中最好的。不过拉威尔虽然被我认为是他的演绎巅峰,但因为感情上太冷,我喜欢的唯独《G大调钢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第一第三乐章我都不喜欢),简直完美无瑕,每一次听到都感我至深。
选了四首作品。
第一首是巴赫的托卡塔,美妙。第二首是一首优雅的门德尔松作品,写这个系列以来还没选过门德尔松的作品,算是补白。第三首是拉威尔《夜之幽灵》中的第一首《水妖》,弗朗索瓦经典名演之一,手法精湛,色彩斑斓夺目。最后一首是我最喜欢的拉威尔G大调钢协第二乐章,这是拉威尔写过的最优美的旋律,真正的百听不厌。
致爱丽丝:肯普夫——
肯普夫(Wilhelm Kempff,1895—1991)是德奥钢琴学派一代大家,与巴克豪斯一样,都是听德国钢琴风格不得不听的人物。
布伦德尔曾说,在肯普夫的全盛时期,比我们任何一个人弹得都要好,这是有道理的(当然无需绝对化)。在五六十年代的肯普夫无论弹什么,都给我入情入理,似已尽善尽美之感;很多演绎都既达意蕴,又飘逸出美感诗情,绝无败笔,听起来实在舒服到不得了,如他的贝多芬协奏曲与勃拉姆斯晚期小品录音即是此例。
巴克豪斯与肯普夫可以说正代表了德国人鲜明的两面。狮王较为光明直接,显示了德国人刚直质朴的外在气质;而肯普夫偏向含蓄内省,透露出德式后院般的温暖。这种分野,用他们的贝多芬奏鸣曲全集一比便清晰可见。我上面用“舒服”来形容肯普夫的聆听感受是十分正确的,:)他就是那类非常亲切暖和,给人予友情一般贴近的钢琴家——寒风凛凛雪花翻飞的冬日,有个好友却在冰冷的房内点起红泥小火炉,为你抚琴而歌,这种温暖可不是随处可得的。肯普夫当然不是中国人,但却颇有从前羽扇纶巾的中华鸿儒那种温良敦厚,舒展雅致之气,不激烈,甚少刚性,但远近得体,使人舒心。说起贝多芬,当然是德国钢琴家的看家曲目,和施纳贝尔与巴克豪斯一样,肯普夫也有代表性的奏鸣曲全集录音,这里单独拿巴克豪斯录音出来比一比是很有意思的,因为在市面上,他们都留下了两套常见的不同时期的全集录音。巴克豪斯性格光明磊落,真纯直接,所以他巅峰期的录音,有明晰的结构,清朗的音色,弹出了贝多芬光洁的力量之美却不失于粗陋简单,味道很“正”;而晚年的录音虽然变得沉稳,却没了早期的刚坚气象,那股“元气”已逝——“深邃”二字原非巴克豪斯本色。肯普夫就不同了,他本身就是沉思内省,陈酒型的气质,所以我感觉他六十年代录的全集比五十年代技术巅峰期时的录音丝毫不差,一些重要的晚期曲目如“槌子键琴”甚至还更胜一筹,咀嚼起来更有味道。
提到贝多芬钢琴协奏曲的全集版本,肯普夫那一套三星带花的名演历来是要首推的版本——事实也的确是了不起的演奏,除了为第四第五钢协贡献了两个杰出版本,连加添的一些“边角料”都弹得那么清秀怡人。
而我最喜爱他的勃拉姆斯晚年小品套曲的全集录音,真是应了尽善尽美四个字,二十首小品无一不佳,气息幽雅,清香秀逸,有如栖身植物园内,被绿色环绕。肯普夫这些录音真是妙得很,入口时平平淡淡,但“醉意”却一波一波地泛涌上来。这就是某些不以技术著称,吃修养的钢琴家的厉害之处。
如果说肯普夫有什么弱点的话,就是有时确实显得略微平淡了些,比如他的舒伯特,中庸得教我提不起精神,而这正和他温和的琴风有关,有时会少一点张力,不够带劲。
我们总说德国佬不会弹肖邦,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其实德国人绝不是没有诗意,而是他们的诗意是含蓄内向,带有三分“矜持”与“羞涩”之美,如舒伯特与舒曼的某些幻想小品,永远不会完全释放他们细腻的情怀,有时候这是非常迷人的;而肖邦式的诗意,虽然微妙,心理上却是完全外向的。而肯普夫对肖邦的演绎是个小小的例外,他颇能描绘出肖邦的旋律之美,没有像其他德奥名家那样明显的格格不入,这也显示了肯普夫修养上的广泛度。
收录肯普夫四段演绎:
第一首:大家都知道,别说你猜不出名字。:)我们可以听听古典钢琴家的演绎,看看克莱德曼经过粗糙简陋的改编之后,都省略了多少美妙的细节。
第二首是贝多芬第四号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贝多芬的第四钢协虽然不如第五号“皇帝”协奏曲如此宏大,却更有深度与张力,也是非常伟大的作品。
第三首是勃拉姆斯晚期钢琴小品里的一首,作曲家那种萧瑟的心境非常耐人寻味。
第四首则选了一首很受欢迎的肖邦即兴曲,可以听听德国佬的肖邦,也是别有一番诗意的。
失落的传统:海布勒——
英格丽·海布勒(Ingrid Haebler 1929-) ,优雅的奥地利女钢琴家。
要判断海布勒的演奏风格是很容易的,她继承了奥地利圆舞曲那般清新轻盈的曼妙乐风。传统,真正的传统;优雅,真正的优雅;永远保持自然的格调,绝无哗众取宠之态。她的演奏中,推陈出新这四个字并非主旨,她最有魅力的地方,是对传统气质的真挚再现。她也非常聪明,知道自己最喜欢也最适合的是什么,她不会去刻意求新求变,只是诚挚地面对内心感受到的美。无论是她的巴赫,莫扎特还是舒伯特,每时每刻都如明媚的春风吹过,让人惬意,舒适,愉悦。
另外,海布勒录音或许还代表着一个现已消亡的钢琴流派。法国钢琴学派的历史上有一个颇为保守,但风味独特,曾经非常主流的流派,他们追求音粒清晰,可以在键盘上快速移动的演奏风格,与此同时也充分发展了一套独特的手腕技巧,其中的代表人物可以追溯到与李斯特同代的一些钢琴大师;而近代的代表人物如著名的玛格丽特·隆夫人便是。但这一派追求轻盈清晰,灵活快速的演奏所衍生的一套手腕技巧由于缺乏力量(仅及手腕之力而不能依靠全身之力),演奏曲目非常受限,很多贝多芬,勃拉姆斯,李斯特,及拉赫马尼诺夫等一批俄国作品都无法演奏,只能集中在法国作品与一些肖邦,莫扎特身上,根本已无法适应现代钢琴家的演奏范畴,因而20世纪下半叶后这个演奏技巧不完整的流派很自然地消亡了。
而海布勒在巴黎学琴时便是玛格丽特·隆夫人的学生,她堪称是这一派的最后流风。其演奏中“清澈明晰”与“轻盈快速”正是一个非常明显的特征。我自己的感受是,这一派虽然演奏技巧落后,但过时的是技巧,不过时的是艺术,这种演奏的味道仍然迷人,魅力无穷,在演奏特有的某些作品上,如巴赫,我是非常喜爱海布勒的演奏的。
她公认是杰出的莫扎特演绎者,名字常常和哈丝姬尔,内田光子这些莫扎特专家并列在一起。风格上,我认为哈丝姬尔的节奏演绎更胜她一筹,内田光子也比她活泼,不过她虽然稍稍有点拘谨,但却比内田更具欧洲古典气质,也更耐人寻味,可谓真正的名门闺秀。
我一开始也是听海布勒的莫扎特起步,她的音色非常典雅,明亮而洁净,我听她的莫扎特时就想,这种毫无杂质的音色不但适合莫扎特,而且简直是为舒伯特作品天然准备的,就很想听到她的舒伯特演奏——很久以后终于寻到了她一整套的舒伯特曲目录音,一听之下,不出所料,果然是弹舒伯特的材料,很多曲目都弹得美仑美奂,深得我心,从此之后我便认为她的舒伯特更胜于她的莫扎特。
最优秀的舒伯特演绎者,我认为有两种,一种如里赫特,尤季娜,离经叛道,不循常规,开一番新境界;一种就是海布勒,严守格调,弹出优雅无双的传统之美。而布伦德尔的舒伯特那种冷静的智性,我就不喜欢,虽然的确有其内涵,但既无里赫特那种张力,也没有海布勒那种迷人的美感。
抛开所谓流派不论,就海布勒个人的演奏风格与音色,我认为最适合就是古典主义时代的作曲家,巴赫,斯卡拉蒂,海顿,莫扎特等,最多只能达到舒伯特与舒曼而已。贝多芬的力量与强烈对比都已经不是她的范畴,更勿论其后的李斯特及肖邦,德彪西与拉威尔,一些现代派我根本就不能想象了。——或许可以这样说:英格丽·海布勒,她正是昔日古典荣光的夕阳返照。
选了三首优美的曲目:
第一首是舒伯特D935号即兴曲中的第一首,我最喜欢的版本,弹得波光粼粼,真是美妙。
第二首与第三首分别是海顿与莫扎特。好听,确实好听啊。:)
变色龙:里赫特——
20世纪六十年代的世界琴坛,里赫特(Sviatoslav Richter 1915-1997)的出现是一个令人震惊的事件。虽然在苏联国内早已建立了杰出的声誉,但铁幕外的人群却对其一无所知。但当他终于可以在自由的世界出现,这个神秘的伟大天才立即以其出类拔萃的琴技与变化莫测的艺术个性震撼了所有人。或许可以说,这是20世纪下半叶琴坛的最大收获。
我自己是比较晚才听里赫特的录音,或许因为他太有名。我听了很多其他名家的演奏,对很多作品建立起较为清晰的感受才尝试去了解里赫特。最早听的一张唱片就是他成名的《1960年卡内基独奏会》,觉得确实不错,各家的风格他都颇能掌握——但也只是不错而已。我并没被他震惊。后来继续收了一些他的“著名”唱片来听,如那张热门的《舒曼与格里格钢琴协奏曲录音》等,但都是不来电,这样寻寻觅觅,直到——
直到——我听到他在国内录音中某次舒伯特D894奏鸣曲的现场演奏——倒吸一口冷气!真是太震撼了!从此心服口服!这家伙确是一位有伟大气象的钢琴家!舒伯特的钢琴奏鸣曲在琴坛的地位向来不冷不热,与号称“新约”贝多芬钢琴奏鸣曲没法比,历来被认为最重要的是D960,舒伯特最后一首亦即21号钢琴奏鸣曲。D894虽然也是舒伯特晚期奏鸣曲之一,却被看成结构累赘,臃长拖沓的作品,极少得到关注,我听过肯普夫,海布勒等钢琴家的演绎,他们对第一乐章明显不理解,选择的都是简化了的版本,我几乎没留下什么印象。他们弹得太传统,没有意识到这首曲目的深度——而里赫特这一版D894,实在弹得无与伦比,长达26分钟的第一乐章弹出了极度深邃的张力,如黑洞一般吓人,经此一役,舒伯特这首D894的气魄完全可以与贝多芬任何一首伟大的晚期奏鸣曲媲美。我从未听过如此充满逻辑力量与紧凑感的舒伯特,都说舒伯特是写旋律的天才(确实也是如此),作品结构相对累赘,不够清晰干净,但里赫特告诉我们,晚期舒伯特已经站在“传统认识”外的另一个并无人知的层面。——里赫特像剥洋葱一样,从外表至内在,丝丝入扣地,一瓣接着一瓣,展示出整个作品的核心。事实上如此伟大的演绎也是可一不可再,里赫特自己也从未能在其他曲目的演奏上超越或者再度达到这种层次。听了里赫特盘古开天地般的演绎,那一整天,奏鸣曲开始时的那一段黑暗幽深,宛如某个漩涡向你逼近的引子一直在我的脑海回荡不息。
里赫特的录音,我有个感受,他在铁幕内的录音比在那些铁幕外的的录音好,不是音效好,而是演奏好。在苏联及一些东欧国家内演奏虽然政治干扰颇多,但他从小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环境——正所谓“龙床不如自家狗窝”。他说过根本不喜欢美国的环境,这是诚恳之语,我感觉他在那些“他乡”演奏起来总是不够自在自如,虽然整体水平仍然很高,但流露出的东西模式化大于创造性,比较规整,不够“放”——另外可能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当时很多铁幕内的艺术家出去表演时一有机会便“出逃”,在一些西方人士的帮助下一去不回,所以当时很多苏联重要的艺术家外遣时都会有几个“助理”(克格勃特务)贴身盯着,里赫特自然也不例外,他回忆中也提到这些讨厌的“牛皮糖”,时常搞得他精神紧张,不能安心演奏。回到熟悉的“社会主义阵营”就不同了,他在国内或者东欧“兄弟国家”的一些录音才真正看得到他最强大的气象。在一个心理上完全熟悉,可以完全忘我的地方,他的演奏爆发出最自由最夺目的火花。——双鱼座人对周遭环境是十分敏感的,如果他在一个地方感到不自在,便不能做到最高的专注。
里赫特是琴坛公认的变色龙,面目多变,气质跨度很大,有时似最深沉的哲思,有时又变成最虔诚的教徒,一时暗淡枯槁,一时又暴戾狂狷,当然这也是他最大的魅力。
里赫特对各种曲目的演绎中,我自己最欣赏的始终是对舒伯特奏鸣曲的演绎,那真是前无古人,开拓性的演奏,不仅仅是上面提到的D894,还有其它一系列的曲目都是非常有新意的诠释。另外巴赫的十二平均律(或者说他大部分的巴赫录音)演奏深得我心,气质沉静安恬,弹出了优美的旋律感但又散发出弥漫不去宗教氛围,比起席夫单纯的旋律之美与吉泽金的古奥冷淡来,于我而言实在很完美。法国作品中,他的德彪西我觉得一般,但拉威尔及弗兰克等人却不得不听,其独特的手法展现了耐人寻味的情调。
里赫特的贝多芬奏鸣曲也是高水平,体现其独特才华的演奏,气质上比较“轻”,但又不是古尔德那种脆弱的结构,那种轻率的轻,只是区别于传统德奥名家那种“重”,比较跳脱不拘,但却并不失其结构感与逻辑性。
有人说里赫特的演奏有阴冷的一面,我认为这只能形容他的舒曼。舒曼在他的手底干竭孤寂,看不见阳光。我不喜欢他这种对舒曼的理解,太沉滞,少生气。另外他在海顿奏鸣曲的录音上也有五分接近他的舒曼,而我还是喜欢传统上那种明朗气质的海顿,如海布勒的演奏。
有不少意见认为,莫扎特与肖邦,属于里赫特不太擅长的领域。我觉得其莫扎特倒是有独特之味,虽然一入耳时感觉很怪,和传统面貌相去甚远;但肖邦确实不是他的范畴。
里赫特的演奏我只选了一段,就是伟大无匹的舒伯特D894第一乐章:里赫特在钢琴上,犹如孤身一人前往神秘而深远莫测的宇宙;一开始上路时,踌躇,徘徊,旋转,沉溺,却仍在缓缓行进;但越接近强劲的核心,那种挣扎与浮沉带来的动荡便愈加剧烈,脚步与喘息也越来越沉重;带着这无形的枷锁,经过漫长的道路,似乎终于到达了事物的核心,超出人类所能想象的异域——此时,一块块万吨重音骤然从天而降!仿佛风雨交加中的雷神之锤,一锤一锤地敲击凡夫瑟缩的灵魂……而剧烈的高潮过后……踌躇,徘徊……再度旋转,沉溺,最终消失于茫茫的天外虚空之中……我认为这个第一乐章完全可以像贝多芬最后几首伟大弦乐四重奏中的《大赋格》一样,脱离整个奏鸣曲成为独立的一章,因为其本身实在太惊人,太完整——写完这惊世骇俗的一章后,舒伯特其他的乐章似乎已经激情耗尽虚脱了一般,丧失了灵感。
六指琴魔:齐弗拉——
钢琴之魔齐弗拉(Gyorgy Cziffra 1921-1994),来自匈牙利的吉普赛人,琴史上一位传奇的人物,他那魔鬼般的技巧如同李斯特再生一般,他的李斯特录音也当然地被视为终极性的李斯特演奏——因为那炫目的旷世超技,他还有些无奈地说,他被人们当成了只弹李斯特的专家,其实并非如此。
号称炫技型的钢琴家有很多(其中包括不少毫无艺术性,贫穷得只能炫一炫“技”的体育家),但“炫”到他这一高度的却屈指可数。他当年在巴黎首度演出,据说全巴黎各音乐学院钢琴系的老师学生都跑去欣赏他惊世骇俗的名技,并为之目瞪口呆,如同看到外星人。他是钢琴录音史上弹得最快的钢琴家之一,大概只有巴塞尔拉赫马尼诺夫等人可以与之相比。这家伙每只手上好似有六只手指,不对,是拥有四只手一般——当代钢琴家瓦萨里回忆到,有一次在布达佩斯,他要去一个酒吧听齐弗拉弹琴,走到门外时听见酒吧里传来了一首美妙的四手连弹曲子,他便问同来的朋友,除了齐弗拉另一位钢琴家是谁,他的朋友却回答说,没有其他人,只有齐弗拉一个。
挟持名技的齐弗拉乍一出现,很快便被人们视为欧洲的霍洛维茨,不过事实上若论技巧他甚至还在霍洛维茨之上呢。——有齐弗拉在,霍老怪要争技术天下第一的宝座可不容易啊。:)他的八度演奏虽然又快又凶,刚劲如山,号称天下无敌,犹如洪七公至刚至纯的降龙十八掌,不过剑出偏锋的“西毒”齐弗拉也不见得怕你。“东邪”科尔托与“南帝”吉塞金或许是无意争雄,但不是还有琴王安东·鲁宾斯坦的唯一嫡系传人,地位超然,据说已经人琴合一的“中神通”约瑟夫·霍夫曼吗——哈哈,瞎掰一段。
齐弗拉的录音我听得不多,因为实在很难找。据说他有一个40CD的全集录音,但很少见,我自己除了听过收录在飞利浦公司著名的20世纪伟大钢琴家系列中的录音之外,只听过他几张肖邦作品的重要录音以及一些零碎的散曲。世人一谈到齐弗拉就说他过于离经叛道,在正统古典世界如突然出现的狂魔,没有师承(他当然有过不少老师,如著名的杜南忆,但他所学繁杂,加上其奇特的天赋,形成一种仿佛前无古人般的气质与风貌),不为人知也不为人所理解,但这正是我有兴趣谈论他的原因,因为这种人有意思——很多东西最怕就是没意思。而听过他部分录音之后,我认为他并不是什么都超越常规,虽然他的肖邦练习曲集等作品确实弹得狂放不羁,但肖邦第三钢琴奏鸣曲,即兴曲等都弹得像传统一样细致而美妙。肖邦圆舞曲集我一直不感冒,甚至我最喜欢的李帕第的版本,但齐弗拉的演奏我却很喜欢,气韵灵动音色精美,从录音音质到演绎水平,我觉得是乐迷最好的收藏选择之一。
我发觉齐弗拉确实是很独特的钢琴家,他有个特点,一碰上需要速度与激情的作品就灵感迸发,乐思不断,像肖邦练习曲集与圆舞曲集都是如此,不是简单无味的炫技,而是刚好搭上了他那种快速洒脱的调调,或者说性情,演奏立即就变得跳脱不拘,新意迭出,充满灵光。他不是不能细腻,而是不能坐下来慢慢地细腻,他坐不住!:)
齐弗拉五岁就在马戏团登台演奏,他也一直在酒吧演奏,这可不是传统学院钢琴家在成长道路中要干的活,所以这个自由自在的吉普赛人绝不愿受制于那种俨然正派的传统束缚。他的演奏功力深厚,显示了他其实对传统的一切观点了如指掌,只是他不愿去重复那些东西。这也是他最了不起的地方,也是我欣赏他不欣赏霍洛维茨的原因,同样是最出色的炫技性钢琴家,齐弗拉在狂野的炫技之中包含了很多真正独创性的灵机,霍洛维茨却基本是老一套,其炫技之内是一种稳定,中庸,不越雷池的中产阶级“艺术”——美国天才钢琴家,曾是霍洛维茨之徒的简尼斯惋惜地回忆,霍洛维茨教导他说:当你在台上时,所有东西都要比平时“多”一些,因为必须征服台下的听众。但霍洛维茨一生争议之处正是在此,为大众的欢呼而弹琴——自以为时刻掌握与征服大众,实质只是被大众牵着鼻子走的钢琴囚徒——不说什么琴技艺术,我认为在气魄上,艺术精神上齐弗拉是在霍之上的。
我自己非常欣赏他的肖邦练习曲录音,下面选了曲集的前三首作品,前两首体现了他很深的功力,其中第二首在极高的速度中奔驰却快而不乱,内在节奏有条不紊,犹如外面狂风大作的时刻,枝叶翻飞,暗藏的树根却纹风不动;他左手的定型处理实在精彩,像乱流中的船舵,始终指引着清晰的方向。而热门的第三首,齐弗拉的版本相当独特,也是这首著名作品中我听过最有新意的演绎,他弹得更具逻辑性,其中最美丽的那个段落他毫不粘滞地带过,细腻但不停留,和一般钢琴家沉滞其中完全不同,真是太潇洒了!
第四首是肖邦第三钢琴奏鸣曲第1乐章,弹得很细腻,是齐弗拉浪漫柔美的另一面。
最后两首是他著名的李斯特《半音阶大加洛普舞曲》与恰恰图良《马刀舞曲》录音,最顶尖的炫技,那速度仿佛超越了人体自身的极限。如果说霍洛维茨追求速度是为了证明:我可以;齐弗拉却显示出一种意欲挑战人类局限的狂热本能。
少林武当:吉列尔斯——
如果要在苏联时期推举一位俄国钢琴学派的正统代表,吉列尔斯(Emil Gilels 1916-1985)一定是当仁不让的人物。闲云野鹤一般的里赫特是野路子出身,都二十出头了才一个人跑去莫斯科找涅高兹,拜他为师,以致涅高兹后来说自己根本没教过他什么;而索弗伦尼茨基则是另一位另类脱轨的大天才,当然也做不了什么典范;只有吉列尔斯,气质纯正刚直,可以说集中了这个学派的正与反,展示了俄国钢琴学派真正的面貌。——天下第一高手未必一定出在名门正派,但要评选第一高手,你当然不能忽略少林武当里的顶尖人物。吉列尔斯正是这种名门正派中超一流人物,他从不是最受欢迎的钢琴家,但乐迷亦很难忽略他作为一位顶级钢琴家的事实。
不少带偏见的人视吉列尔斯是那类“官方”的钢琴家,这种看法的基础是吉列尔斯一生在极权体制中活得相当正面,成为当时苏联钢琴界的主流榜样之一,例如说他在不少重要的钢琴比赛中都担任过评委主席,和游离在边缘的无党派人士里赫特那是明显不同了。不过——吉列尔斯之所以没有在这种主流生活中成为一个无聊,虚伪,平庸的官方钢琴家,是因为他骨子中可贵的正直与质朴从未丧失(他的老师涅高兹曾因自身的德国背景被拘禁,而他的游说对涅高兹的释放起了关键作用;50年代中期他先在国际扬名,但当很多人称赞他的水准时他大公无私地说“那是你们还没听过里赫特的演奏”,此举对里赫特几年后震惊琴坛,使国外大众知道原来苏联国内还有一位如此神秘的钢琴天才亦起了重要作用,此事现已公认是琴史上的一段佳话。)。他性格中这种正面的成分,再加上在前辈大师身上传承的完整而富有格调的艺术修养,令他仍然成为一位严肃深刻的钢琴大师。
吉列尔斯确是一个十分正常的男人:)年少时富有冲劲,生机勃勃(我喜欢他这一时期的录音),然后慢慢地变得成熟稳重,融入主流的价值观之中——和我们身边的芸芸众生没什么不同——但突然也会大爆发一下,特别有趣。他的琴风中正大气,刚健质直,堪称钢琴界另一个键盘狮王。不过好笑的是,有一次我居然听到某乐迷说他之所以不喜欢吉列尔斯就是因为他太“娘”——哥差点没唱着沧海一声笑从椅子上掉下来!如果“激烈而死”(很多乐迷给他起得谐音外号,你说他娘不娘)还娘,钢琴界就没男人了。
前面说吉列尔斯集中了俄国学派的优于缺:优点如高超过人的键盘技巧,可刚可柔,对音色的高度控制,对作品的精确表现等等,但缺点是有时略显拙滞,不够生动自然,欠点情调与趣味,共性多于个性。例如他的肖邦我就不太认可,和巴克豪斯差不多毛病,比较苯,直,在肖邦式的韵律与节奏上找不着北,不过他的《英雄波罗乃兹》是我听过最劲爆的(原谅我用这个词:)),非常狂野不羁的炫技,教人大呼痛快。
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不多弹点巴赫,斯卡拉蒂与莫扎特,总之是古典时期的作品;这真是属于他最优秀的范畴,最适合他节制而质朴的气质,反正我听过的零散篇什无一不佳,篇篇精品,是高度修养与艺术内涵的完美结合,美妙又有独特的个性,给人如啃橄榄一般回味无穷。而他著名的格里格录音也有这个特点,精致节制,有着恰到好处的格调,弹得非常精彩。他的李斯特,听得不多,但非常痛快,完全是俄国学派强劲技术的展示。
吉列尔斯的贝多芬很有名,协奏曲方面,他第四第五号的录音颇受欢迎——效果确是很好,技巧上乘,音色更是精妙,铿锵处掷地有声,细腻时如水珠飞溅,不过奇怪,我就是觉得表面的声光效果大于内涵,没有菲舍尔与巴克豪斯那么动人心弦。
巴赫十二平均律,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这些都是钢琴家可以在琴坛奠定一生地位的巨作,吉列尔斯在其演奏生涯后期终于也开始录贝多芬钢奏全集了,有点最后一笔,欲留青史之意,可惜功亏一篑,还差几首没录全就死了,其中还包括重要性数一数二的最后一首,实在遗憾。
他的这套全集质量很高,甚至有不少乐迷当它是最好的版本,不过就我的感觉而言,这套全集虽然优秀,我总觉得稍稍偏重偏稳了一点,尤其是一些那些清新灵动一点的奏鸣曲,如17号等都显得太凝重了。吉列尔斯的贝多芬奏鸣曲我一向更喜欢他那些现场的录音,时不时爆发出强烈的个性,像23号《热情》即是如此。吉列尔斯这个人很有意思,他的天性其实有棱有角,但却有一套追求成熟的主流价值观,于是当他特别重视一次演绎的时候,出来的东西反而往往显得太过中正平稳,但当他比较随心所欲的时候,却反倒爆发出激烈的火花,个性鲜明可观。——吉列尔斯一生极少录制全集作品,当他最后想以一套“新约”来完成其琴坛的历史使命时,反而失于谨慎了,虽然无可否认,这仍然是一套很出色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其中如29号“槌子键琴”的录音等都足以传世。
收录的是吉列尔斯几首录音:
贝多芬现场版《热情》奏鸣曲第一乐章,强烈的激情——他至刚至阳的一面。
紧接两首非常非常好的斯卡拉蒂作品——他沉静质朴的一面。
最后是著名的莫扎特27号钢琴协奏曲第三乐章录音——他轻盈恬美的一面。
名剑风流:莫伊塞维奇——
钢琴演奏的黄金时代中,有一位大师是我特别注意与欣赏的,他技艺非凡,气质高雅,独树一帜,美可以美到风骚入骨,豪迈时又如长川大河,有点像我们魏晋时期那种名士,潇洒到不得了,可惜他的录音颇为难找,我自己听到的也不多,不能尽领其风貌——他当然就是题中所说的莫伊塞维奇(Benno Moiseiwitsch 1890-1963)。
莫伊塞维奇是伟大的钢琴教育家莱彻蒂茨基一系列如雷贯耳的弟子之一,看看他的师兄弟:
帕德列夫斯基——自由不羁的琴坛奇才,因其巨大的声望曾短暂地做过波兰总理,弹钢琴中官做得最大的,当官中琴弹得最好的。:)
施纳贝尔——以一套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录音名垂琴史,被誉为贝多芬再生的德奥大师。
弗雷德曼——波兰另一位钢琴奇才,变幻莫测的钢琴骑士,论音色之美,罕有其匹。
莫伊塞维奇杰出的技巧是公认的,有趣的是年轻时甚至因为太专注技巧而在拜师时被莱彻蒂茨基拒收,幸好莱彻蒂茨基最终改变了主意。而这位伟大教师彻底地改变和提高了他的修养,才使我们可以听到今天拥有如此格调与内涵的莫伊塞维奇钢琴艺术。
莱彻蒂茨基实在是一个非凡的教师,钢琴上他直接师承于贝多芬这一系,是贝多芬著名的传人车尔尼之徒。后来受安东·鲁宾斯坦所邀成为琴王创立的俄国圣彼得堡音乐学院钢琴系的开山名师,成了俄国钢琴学派的直接源头之一。俄国钢琴学派可以分为两大支系,彼得堡与莫斯科各一支,而对比较为机械较为官方的莫斯科一系,相对边陲的彼得堡一系在实质的艺术成就上更高,不止是出钢琴体育家,还是出大师的地方,因为这边的艺术氛围更自由,没有这么多的政治羁绊,提倡真正的个性,更能保持艺术传承的原貌,当然,这一切优良的传统,与莱彻蒂茨基的铺垫有直接的关系。想想他的高足,面貌各异,性格区别简直上天入地,不是一个地球的人,像帕德列夫斯基,是最随心所欲狂诞不羁的钢琴家之一,曾经疯魔万千少女,堪称只有当年的老花花公子李斯特可比;:)而施纳贝尔则像个不动声色的哲学家。而莱彻蒂茨基可以教出最优秀的贝多芬大家,又可以教出浪漫主义琴风的巨人,这种因材施教的本领史上真看不到有几人能及。
莫伊塞维奇——这是一个多么“拉轰”的男人啊,就像黑夜中的萤火虫……习惯性地用某个武侠人物来形容他的话,那真有七分楚留香的风采(少三分是因为长的不够帅),一个风流倜傥钢琴游侠,品味雅致又自由洒脱,绝无学究气的古板,那种不拘一格的名家气派令人印象深刻。在处理节奏的写意,敏捷,行云流水方面,他在大师中是出类拔萃的。——他没有去到帕德列夫斯基那么不羁,或者齐弗拉那么狂放的程度,但正如一再强调的,“潇洒”二字便是其最佳写照,琴坛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所以他这种气质弹浪漫派真是第一流的,虽然他的肖邦没有科尔托那种深邃的想象力,但的确有一种舒展自如的高雅诗意。——他的《船歌》我就特别喜欢,有很多名家,技巧同样很出色,如波利尼,霍洛维茨等人,但就是弹不出他这种毫无羁绊,迷死人的潇洒。此外,他的拉赫马尼诺夫非常有名,拉赫曾公开赞扬他是自己作品最好的代言人,虽然拉赫曾为霍洛维茨对自己第三钢琴协奏曲的强悍演绎而惊讶,但在情感上,他认为只有莫伊塞维奇了解自己。一个颇有名的故事:有一次拉赫与莫伊塞维奇交流对自己作品的诠释,莫伊塞维奇很有自信地说“我知道你的想法和我不同,但我知道自己是对的”,拉赫说“那你想知道我的想法吗?”,于是他们就去散了一下步,途中拉赫问他对自己作品到底是怎么理解的,莫伊塞维奇还是有点忐忑不安,想了一阵说自己有点一言难尽,拉赫说既然如此那我们的观点一定不同,因为他的原意一个词就可以形容,这下莫伊塞维奇有点绝望,他只好直接地说“好吧,对于我而言,这意味着‘归来’”——这时拉赫一下就叫住了他,“对!就是归来!”——拉赫马尼诺夫曾经被放逐,对故土魂萦梦绕的怀思成为他一生的主题。
从出道成名到二战前,莫伊塞维奇红遍琴坛,极受听众欢迎,而二战时他更是在德军的轰炸下坚持在工厂与军营为大众演奏,像英国著名的女钢琴家海丝一样赢得了世人极大的尊重。——不知是不是视为同调的原因,他当年还热列追求过海丝呢,不过海丝估计是外貌协会的,没搭理他,哈。——海丝这位终身不嫁的钢琴女使徒曾说过,家庭与艺术,都需要一生的时间心无旁骛去经营,而她只能选择一样,最后她选择了不朽的艺术。
选了四首我喜欢的莫伊塞维奇录音,两首肖邦与两首拉赫马尼诺夫:
第一首是肖邦船歌:莫伊塞维奇在整个构思上营造了一种强烈的前后对比效果,前段非常潇洒俊逸,有一种即将扬帆出海的意气风发,而中后段经过一些细腻曼妙的徘徊之后骤然翻起滚滚波澜,离岸巨轮正迎风破浪,远济沧海……通篇下来,奔放豪迈,意境奇高,真有读太白名篇之感。
第二首是肖邦著名的幻想即兴曲,美不胜收的作品。
第三首是拉赫马尼诺夫一首前奏曲,同样很美的作品。
第四首则是脍炙人口的拉赫第二钢琴协奏曲,选了最经典的第二乐章,莫伊塞维奇这个版本是我自己最喜欢的,华丽凄迷,没有像很多钢琴家那样,将这首曲目变成一种体育竞技。
《伟大钢琴家及钢琴音乐漫谈——》这个系列写到这里,以单独一个钢琴家为一小节的篇章,算是写到计划的尽头了,共计写了25篇,包括莱文纳与罗西娜夫妇在内的26位声名卓著的钢琴家:
——名剑风流:莫伊塞维奇
——少林武当:吉列尔斯
——六指琴魔:齐弗拉
——变色龙:里赫特
——失落的传统:海布勒
——致爱丽丝:肯普夫
——夜之幽灵:弗朗索瓦
——自由的鬼魂:科尔托
——那美克星巴赫:古尔德
——我自独行:尤季娜
——狮王:巴克豪斯
——老顽童:菲舍尔
——爱沉思的南美佬:阿劳
——女莫扎特:哈丝姬尔
——哈西德:里帕蒂
——金手指:拉赫马尼诺夫
——西门吹雪:米开兰杰利
——群众肖邦:阿图·鲁宾斯坦
——英国派:索罗门
——阿根廷的美丽野马:阿格里奇
——绝对观念:吉泽金
——山巅明月:索弗伦尼茨基
——神雕侠侣:Josef & Rosina Lhevinne
——女哲学家:海丝
——奔腾的战马:霍洛维茨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不少奠定地位的杰出钢琴家没有写,原因也各异,像有些是自己兴趣不大,如德奥巨头之一的施纳贝尔,当代最重要的钢琴家布伦德尔与波利尼等等。有些是录音听得还少,像美国方面顶尖的几个钢琴家如卡琴,简尼斯,卡佩尔等人,其实我自己很喜欢卡琴;另外如西班牙的国宝级女钢琴家拉罗查,优雅的英国钢琴绅士科曾等亦在此例。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障碍是,很多伟大的钢琴家,特别是那些古老的巨头,传世录音已经非常稀少,音效也一塌糊涂,个个都像烧焦了似的,帕德列夫斯基,约瑟夫·霍夫曼,戈多夫斯基,以及李斯特的不少弟子如罗森塔尔等人即是如此,本来像弗雷德曼我就很想写一篇,他的录音个性独特,极有魅力,但就是少之又少。而还有一些录音单一,只是某一方面的专家的也很难单独展开来写,像非常著名巴赫古钢琴演奏大师,复兴了巴赫古钢琴演奏风潮的兰多芙斯卡,或者另一位同是女性的巴赫大师图蕾克等。
自己非常喜欢钢琴音乐,以后有时间当然还会以一个超级乐迷的角度来写听乐的心得,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继续来瞅瞅,也欢迎交流,虽然这帖子比较冷,但亦早有预料——选了这么多堪称瑰宝的优秀录音,至少不用担心唱片公司找我要版税,哥表示压力不大……:)最后多谢部分网友和一些版主的支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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