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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狄更斯《远大前程》摘录:人生一世,恍若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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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29 14:04: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IP:广东广州
版本:中信出版集团


(以下若无特殊说明,“我”均指男主人公,匹普)

1、姐姐(乔·葛吉瑞)为我们切面包、涂黄油,自有她一套一成不变的精明办法。先用左手把原只面包压在胸兜上,于是总难免有根把别针缝针什么的钻进面包,再由面包钻进我们嘴里。然后她在餐刀上抹一点黄油(当然不会太多),涂在面包上,那架势活像个药剂师做膏药——把刀子拿在她手里顺涂反抹,灵活自如,薄薄一层黄油刮得平平匀匀,把面包皮的边边角角都抹到了。接着又把刀子在“膏药”边上抹得一干二净,从原只面包上切下厚厚的一圈;圆圈还连在上面没有切断,马上又是一刀把圆圈一切为两,一份给乔,一份给我。

2、良心这玩意儿,它谴责起人来,是够叫人害怕的,对大人是这样,对小孩也是这样。

3、(匹普在沼泽地被一个逃犯恐吓,要带食物给他,匹普只好从家里偷偷拿)
一个做贼心虚的人,遇到这般情景,着实不好受。
闸门、堤坝、河岸,都纷纷破雾而出,冲到我面前,还好像毫不客气地向我大声吆喝:“一个孩子偷了人家的肉馅饼!逮住他!”牛群也冷不防跟我撞了个照面,圆睁大眼,鼻孔里冒出白气,叫道:“哎呀!小贼!”
一头戴着白领圈的黑公牛(在我这不安的良心看来,俨然像个牧师)一双眼睛死死盯住我,我走过去了,它还掉转那笨拙的脑袋,狠狠地责备我,我禁不住抽抽搭搭向它告饶:“我也是没办法呀,大爷!这肉馅饼不是拿来我自己吃的呀!”
它这才算低下头去,鼻子里又喷出一团热气,后腿一踢,尾巴一摔,走开了。

4、(逃犯吃东西)
我平常看惯了家里一条大狗吃东西,现在相形之下,觉得这人的吃相和那条狗实在有几分相似。这人一口等不得一口,用足气力,蛮啃狠咬,和那条狗根本没有什么两样。一口一口囫囵吞,快得什么似的——说得更恰当些,他简直是一把一把往嘴里塞。一边儿吃,一边儿斜着眼睛左看右看,好像四面八方随时都会有人赶来抢走他这个饼似的。
照我看,他这样心神不定,哪里还顾得上品一品这个饼的滋味;假使有谁跟他一起吃,难免连人都要叫他咬上一口。从这种种细节看来,他的确很像我们那条狗。

5、乔大嫂是一个很爱清洁的主妇,只可惜她讲究清洁讲究得过了分,反而比肮脏更加讨人嫌、惹人厌。

6、我曾把“君子守道终生如一”这句话当作这样一种义务来履行:每次走出家门到村子里去,非得沿着同一条道儿走不可,既不能从车匠门口经过,也不可拐到磨坊那儿去。

7、
夜空晴朗,寒意袭人,风吹在脸上好像刀割,地上结了厚厚的一层白霜。我想,今天晚上如果有人躺在沼地里,那非得给冻死不可。
我抬头望着天上的星星,心里思忖道:冻到快要咽气的时候,抬头望望这一大片亮晶晶的星海,却得不到一丝半点儿援助或怜悯,那该有多么可怕呀!

8、
“我手扪着的是什么?”
“您的心。”
“碎啦!”
她(郝薇香小姐)吐出这两个字,眼里露出急切的神色,语气用得奇重,脸上浮现出一种怪笑,还带着些自负的神气。

9、在他是见所未见,在我却是年复一年;他觉得太陌生,我却觉得太熟悉;至于凄凉之感嘛,两个人倒是一样。

10、
她(艾丝黛拉,郝薇香小姐的养女)把啤酒放在院子里石头地上,把面包和肉交到我手里,看也不看我一眼,傲慢无礼到极点,简直把我当作一条下贱的狗。我丢够了脸,伤透了心,受尽了欺负,气炸了肚子,又是愤慨,又是难受——心里说不出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创痛——只有天才知道这叫什么滋味!泪水涌进我的眼眶。
我正在流泪,那位姑娘望了我一眼,看出我这眼泪是由她而起的,她脸上马上露出了喜色。这一下我倒反而忍住了眼泪,直瞪瞪地瞅着她。她轻蔑地把头一昂,走了。
<hr/>11、
尽管孩子们受到的也许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虐待,可是要知道,孩子本身就很小,他们的生活天地也很小,然而小虽小,按照比例来说,孩子们玩的一头小木马却也抵得上大人骑的一头爱尔兰高头大马。拿我来说,我从孩提时代起就受虐待,我的心里也始终在反抗。从我会说话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姐姐一味任着她那种喜怒无常、凶残暴戾的性子虐待我。
我早就有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想法,认为我尽管是由她一手带大的,可并不见得她那只手因此就有权利推我、撞我、扭我、扔我。我在她手里挨骂挨打,丢脸熬饿,觉也睡不好,还得这样那样悔罪补过,于是长年累月就养成了这种反抗心理,外加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成天抱着这种心理和自己嘀咕,我看我的生性胆怯和感情脆弱多半就是这样造成的。

12、(乔,姐夫)
“我总希望你总得先从平凡的学者做起,这样你才能成为一个不平凡的学者!就拿做国王来说吧,国王要不是在做小王子的时代就一笔一画从第一个字母学到最后一个字母,他能够坐上王位,头戴王冠,工工整整地写出那一条条法令来吗?”
……
“如果你不能顺着直道正路做到不平凡,可千万别为了要不平凡而去走邪门歪道。”
“活要活得规规矩矩,死要死得快快活活。”

13、读者诸君,请你们暂时放下书来想一想吧,人生的长链不论是金铸的也好,铁打的也好,荆棘编成的也好,花朵串起来的也好,要不是你自己在终生难忘的某一天动手去制作那第一环,你也就根本不会过上这样的一生了。

14、
她(郝薇香小姐)又用拐杖指着桌子上问我:“你看那是什么?那个结满了蛛网的东西是什么?”
“我猜不出来,小姐。”
“是一尊大蛋糕。结婚蛋糕。我的结婚蛋糕!”

15、铁匠铺需得歇一天,乔用粉笔在门上写上了两个大字:“外去(出)”。他难得休息一天,可是每逢休息,照例总要这样写明白。又画了一支箭,箭头表示他的去向。

16、他们都是大人了,他们可以自行其是,可以为所欲为。

17、天下最苦恼的事莫过于看不起自己的家。固然这多半是由于忘恩负义黑良心,受到惩罚也是理所当然,罪有应得。

18、好也罢,坏也罢,情有可原也罢,不可原谅也罢,反正是无法挽回了。

19、以前我以为有朝一日我卷起袖管走进打铁间去做了乔的学徒,我就算出头了,就很幸福了。如今希望成为事实之后,却只觉得遍身都是煤屑煤灰;每天思及往事,觉得心头无限沉重,相比之下,铁砧真是轻如鸿毛。

20、我后来也曾不止一次地尝过一种滋味(我看大多数人都尝到过这种滋味),觉得一时间仿佛天上落下一块厚厚的帷幕,盖没了人生的一切乐趣和美妙的幻想,使我百无聊赖,只有浑浑噩噩耐着性子度日。可是我觉得哪一次的滋味也赶不上这一回:刚刚做了乔的学徒,踏上了人生的征途,看到了自己一生的道路,在这个当口压下来的帷幕,那才真叫沉重,真叫索然啊。
<hr/>21、我记得后来有一段时期,我常常在星期天黄昏站在教堂公墓里,看夜幕降落,拿我自己的前程跟那一片寒风萧瑟的沼地景色相比较,觉得二者倒颇有些类似之处:一样单调,一样低下,一样看不见出路,一样是浓雾弥漫,大海茫茫。

22、
当年我之所以没有逃出去当兵或是做水手,并不是因为我忠于所事,而是因为乔忠于所事。我之所以还能沉得住气,干活干得还算卖力,并不是因为我深深懂得勤劳是一种美德,而是因为乔深深懂得勤劳是一种美德。
一个和蔼可亲、光明磊落、尽心竭力的人能起多少移风易俗的作用,固然难以判定,可是我们与这种人朝夕相处,自己受到的潜移默化则是可得而知的。我完全明白:我在学徒期间如果还有一点一滴可取之处,那都得归功于朴实知足的乔,决不应归功于我自己,因为我不守本分、心比天高、贪得无厌。

23、沼地上的古炮台就是我们读书写字的地方,我们的文具用品就是一块破石板和小半段石笔,乔则少不了还要带上一支烟斗。乔总是这个星期记不得上个星期的课,其实他也根本就没有从我这儿学到过一点半滴知识。可是他在古炮台前抽起烟来,却比平日更有那么一种有识之士的风度——甚至可以说是饱学之士的风度——好像觉得自己的学问一日千里、颇有造诣的样子。我的老朋友啊,你要真是这样,那就好了!

24、这个脾气古怪的伙计(奥立克,乔的伙计)很不喜欢我。早在我年纪既小、胆子又小的时候,他就哄我说魔鬼就住在铁匠铺子的一个黑洞洞的墙角里,说他跟这个魔鬼是老相识,还说每隔七年就得把一个男孩活活地扔到炉子里去,这样炉火才能保持不熄,说我就是这么一块扔进炉子的材料。

25、(毕蒂,匹普的朋友)
毕蒂沉吟了片刻,轻声细气地问我:“你要做个上等人,是为了要向她出气呢,还是为了要讨她欢喜?”
我郁郁不乐地答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毕蒂接下去说:“你如果是为了要向她出气,我认为——不过说得对不对还是你自己最清楚——那就最好拿点志气出来,根本别听她那一套。如果为了讨她欢喜,我认为——不过说得对不对还是你自己最清楚——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你去讨她欢喜。”
我对毕蒂说:“也许你全说对了,可我对她还是爱得没命。”

26、我想,我只有把艾丝黛拉的影子连同那些往事陈迹、幻觉妄想,从心头驱除干净,打定主意专心干活,要不以为苦,反以为乐,坚持不懈,自求多福,这才是上策。

27、夸口虽然好,牢靠却更妙。

28、(“我”忽然得到一笔匿名人捐赠的资产,“我”以为是郝薇香小姐)
乔温柔得像个女人似的,把手轻轻搭在我肩上。从那以后,我就时常觉得乔这个人强中有柔,简直像个汽锤——有时一锤砸下来可以砸得死人;有时却连个鸡蛋壳儿都不会碰碎。
乔说:“让匹普放下活儿去过荣华富贵的生活,我是最高兴不过的,我真高兴得不知怎么说才好呢。不过,你要是认为金钱补偿得了这个孩子——补偿得了铁匠铺的损失——补偿得了我这个一直跟我最好的好朋友,那你就错了!”

29、
我当时却一味劝乔别难过。这都是因为我醉心于未来的好运,身在茫茫大雾之中,迷途失向,哪里还找得着我们一块儿走过的羊肠小道!
我只顾恳求乔把心放宽些:既然他说,我们一直是最好的好朋友,那么我说,今后我们也一定永远是最好的好朋友。乔却只顾用那只闲着的手一把一把抹眼泪,恨不得把眼珠子都要挖出来似的,可是再也没说一句话。

30、夏天的夜晚,为了通风,厨房门总是开着的。不瞒你说,那天我抬头望着满天星星,我觉得这些星星都不过是些贫苦下贱的星星,因为这些星星照见的无非是些和我朝夕相处的乡野景物。
<hr/>31、
向开着的窗外一望,看见袅袅的轻烟缭绕窗前,那是乔在下面抽烟斗,我把这当作乔对我的祝福——不是来缠我扰我,也不是来撩我逗我,这一片轻烟就是这样弥漫在我们俩共同呼吸的空气里。
吹灭了蜡烛,上了床,谁知床也变成了一张很不舒适的床,再也休想像往常那样躺在上面睡得又甜又香了。

32、我就这样辞别了我的神仙教母(郝薇香小姐),见她双手扶着丁字头的拐杖,站在烛光昏暗的屋子中央,旁边就是那块给蛛网封没了的、霉烂的结婚蛋糕。

33、这一夜时睡时醒,老是梦见马车跑错地方,哪儿都跑到了,就是跑不到伦敦;驾车的一会儿是狗,一会儿是猫,一会儿是猪,一会儿是人——就是没有马。

34、人大可不必为流泪而感到羞耻,因为眼泪好比甘霖,会涤净那蒙蔽我们心灵的凡尘俗垢。

35、当时我们英国人都有一种一成不变的成见——谁要是怀疑我们的东西不是天下第一,我们的人不是盖世无双,谁就是大逆不道。我当时固然给偌大一个伦敦吓呆了,然而要不是由于这个成见,说不定也会有些怀疑:难道伦敦不也是道儿又弯,路儿又狭,相当丑陋,相当肮脏吗?

36、
他(文米克,办事员)是个不动声色的人,身材矮小,一张四方脸简直像木头做的,脸上的表情似乎是用钝口的凿子凿出来的,可是没有凿好。从有些地方的斧凿痕迹来看,如果木头的质地软一些,凿子锋利一些,这几凿子也许就可以凿成两个酒窝,可是结果只压出了两个印儿。这把凿子还在他鼻子上凿了三四下,想要修饰修饰,可惜没有修光就半途而废了。看他身上的衬衣破到这个地步,我便断定他是个单身汉;看来他还多次遭受过骨肉丧亡之痛,因为他至少戴了四个纪念死者的戒指,除此以外,还别了一根胸针,胸针上画着一位女士,一座坟,坟上插着一枝垂柳,搁着一个骨灰瓮。我还看见他的表链上挂着好多图章戒指,看来他要纪念这么多亡亲故友,可着实沉重啊!一双眼睛炯炯有光,又小又黑又犀利,嘴唇又阔又薄又浑浊。

37、
我问:“这是个很坏的地方吗?”这句话与其说是为了打听情况,倒不如说是随口和他搭讪。
“在伦敦会受骗,会被抢,会遭到凶杀。不过世界上哪儿没有人干这样的事呢。”
为了缓和气氛,我就说:“那总是因为有怨仇咯。”
文米克先生回答道:“噢!我看不见得。世界上哪有这么多怨仇呢。他们只要看到有油水可捞,就要来这一手。”

38、
小朴凯特先生(赫伯尔特·朴凯特,“我”的朋友)说:“真要命!这扇房门这么难开!”
他用足了气力开房门,胳肢窝下面又夹着两纸袋东西,水果眼看就要压成果酱了,我于是连忙请他把手里的东西给我来拿。他亲切一笑,把两包东西交给了我,继续使劲开门,仿佛同野兽搏斗一般。房门终于突然一下子给开开了,他的身子踉踉跄跄一个后退,撞在我身上,我又踉踉跄跄一个后退,撞在对面的房门上,彼此都不禁大笑。可是我依然觉得一双眼珠忍不住要从眼窝里跳出来,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39、
郝薇香小姐收养她就是为了要找天下所有的男人报仇。”
“她跟郝薇香小姐是什么亲戚?”
他(赫伯尔特)说:“什么亲戚都不是,是个养女罢了。”

40、赫伯尔特·朴凯特谈吐直爽,平易可亲,很讨人欢喜。神采謦欬之间使我深深领会到这个人天生不会做阴险卑鄙的事——这样的人我以前没有见过,以后也没有再见过第二个。他的整个风貌,既使我觉得他前途大有可为,可同时也使我感到似乎有个声音在向我悄悄耳语,说他这人一辈子也成不了大事,发不了大财。
<hr/>41、
我请你赏个脸,从现在起就用我的教名称呼我,管我叫赫伯尔特,好不好?”
我向他道过谢,说我一定照办,同时告诉他,我的教名叫作斐理普。
他(赫伯尔特)笑吟吟地说:“我不喜欢斐理普这个名字。听了这个名字,就叫我想起缀字课本里用来教训人的那种孩子:不是懒得失足跌进池塘,就是胖得抬不起眼皮,看不见东西,再不就是个小气鬼,馅饼舍不得吃,锁在橱里喂老鼠,或者硬是要去掏鸟窝,结果反而让附近的黑熊吞下肚去当了点心。”
……
“我家常就管你叫汉德尔,不知你乐意不乐意?汉德尔谱写过一个迷人的曲子,就叫作《和洽的铁匠》①。”
“非常乐意。”
(注:① 汉德尔「1685-1759」,德国音乐家,自1712年起移居英国,为钱祷斯公爵充当钢琴师,爵邸附近有店铺名曰“和洽的铁匠”,因以题曲)

42、(赫伯尔特给“我”讲郝薇香小姐的故事,他父亲马修·朴凯特曾是郝薇香小姐的朋友)
郝薇香小姐从小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她还抱在怀里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父亲对她总是百依百顺。她父亲是你们那一带的乡绅,是开啤酒坊的。我不明白开啤酒坊凭什么就算个了不起的行当;不过,反正烤面包的算不得上等人,酿啤酒的就可以高人几等,世道就是如此。大家也都司空见惯了。
我问:“不过上等人又不能开酒店,是不是?”
赫伯尔特答道:“绝对不能,但是酒店却可以接纳上等人。
……
“请原谅我又要提醒你一声:在社交场合,干起杯来可不能太认真,不必那么一丝不苟的,杯底朝天翻过来往嘴里倒,酒杯边儿都压到了鼻子上。”
……
“我父亲向来有个信念,他认为自从开天辟地以来,谁要是没有真正的上等人的心地,那也就决不可能有真正的上等人的仪表。他还说,木料尽管抹上漆,却掩盖不了纹理;漆抹得愈多,纹理反而愈显著。”
……
“这个男人追求郝薇香小姐追得很紧,口口声声说是忠诚不二地爱她。我相信郝薇香小姐当时大概还没有对谁用过多少情,可是她这情不用则已,一用便如决堤之水,不可收拾,从此便一往情深地爱上了他。不用说,她把那人当作了一个十全十美的意中人。那人处心积虑地施展手法,骗取了她的感情,把大量的钱财弄到了手。”
……
结婚的日子定了,结婚礼服置办齐全了,蜜月旅行筹划好了,吃喜酒的请柬发出去了。可是临到结婚那一天,新郎不到,却写了一封信来——”
我马上岔断了他的话,问道:“那封信她是不是在换结婚礼服的当儿收到的?时间是不是八点四十分?”
赫伯尔特点点头,说:“一分一秒也不差。后来她让她家里所有的钟表都停在八点四十分上。这封无情的信一来,一件婚事就此告吹;至于信内还讲了些什么,我就无可奉告了,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后来她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以后,就让整座宅子任其荒废,那光景你也亲眼看见了。她从此以后就没有见过天日。”
……
我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索性娶了她,把她的全部家产都弄到手呢?”
赫伯尔特说:“也许他早就有了妻子,她那位同父异母的弟弟故意设下这样毒辣的圈套,要叫她尝尝这种抱恨终身的滋味。”

43、(赫伯尔特与“我”谈论他的梦想)
我们谈得很快活,很投机,我顺口问他干的哪一行。他回答道,“资本家——航运保险承包商。”后来他大概看见我一双眼睛在屋里上下左右打量,找寻航运和资本的迹象,于是又补充了一句:“东西都在城里。”
我一向把城里的航运保险承包商看作有钱有势的了不得的人物,因此一想起在他年轻时代曾经把这个承包商打得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打肿了他那有企业家目光的眼睛,打破了他那要担当大任的脑袋,心里就感到不胜惶悚。可是,刚才那个莫名其妙的印象立刻又涌现在我的心头——反正赫伯尔特·朴凯特成不了大器,发不了大财,这样一想便宽了心。
“光是在船舶保险上投资我才不满意呢。我还要买一些可靠的人寿保险公司的股票,挤进董事会去。还要在采矿业里显显身手。不但如此,我一方面还要自己包上几千吨轮船去做生意。”他往椅背上一靠,又接着说:“我要到东印度去做生意,经营丝绸、披肩、香料、染料、药材和贵重木材。这种贸易很有意思。”
我问:“利润厚吗?”
他说:“厚得吓人!”
于是我又犹豫起来,心想他的前程比我的前程还要远大。
他把两个大拇指插进背心口袋里,说:“我还打算到西印度去做食糖、烟草和甜酒生意。还要到锡兰去做生意,特别是做象牙生意。”
我说:“那你非得多弄几条船不行喽。”
他说:“搞上一个大船队吧。”
他这些经营计划的气魄之宏伟使我大为惊服,我便问他,眼前由他保险的船只,开往什么地方去做生意的居多?
他回答道:“我的保险生意还没有开始做,目前还正在观望之中。”
原来还在筹划阶段,在巴那尔德旅馆这种地方进行筹划,这倒还说得过去。于是我又信心十足了:“啊——是这样!”
“是这样。我现在在一家商号的账房里,正在观察形势,等待时机。”
我问:“账房里有利可图吗?”
他没有回答,却反问我一句:“你——你是指账房里的小子说的吗?”
“是啊,我说的就是你。”
他像是仔细把账算了算,算出了有多少结余,然后说道:“噢,哪里哪里,我哪里有什么利可图。直接的利益是没有的。就是说,我拿不到一个子儿,还得——还得自己养活自己。”
这样说来,当然摆明着无利可图,于是我摇摇头,意思是说,靠这样的收入,是很难积攒起资金来的。
赫伯尔特·朴凯特说:“不过,目前重要的是要好好观望观望。这才是最主要的。你要知道,在账房里做事嘛,随时可以观察形势,等待时机。”

44、(赫伯尔特与“我”童时曾打过一架)
他这一手和从前在花园里逗我打架的那一招大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耐得住贫穷,正和那一次打输了还沉得住气一样。我看他正是以当年挨我无数拳头的气度,来承受命运的种种打击。我看得很明白,他身边除了几件最起码的日常用品之外,根本一无所有,因为房里的东西我不问则已,一问则没有一件不是由咖啡馆或别的什么地方特地为我送来的。
可是,他尽管已经满脑子以大财主自居,却丝毫没有一点财主架子,这种毫不骄矜的态度使我由衷感佩。

45、
朴凯特夫人原是某一位已故的蹊跷“爵士”的独生女儿;那位“爵士”异想天开,认为他的先父本来会得到从男爵的封号,只可惜有人完全出于一己的私人恩怨,坚决表示反对。
……
朴凯特夫人一生下来,他却就吩咐要把她教养成一个非高官显爵不嫁的小姐,还吩咐要留神别让她获得平民老百姓当家度日的知识。
这位贤明的父亲果然把他的这位年轻小姐管教得十分成功,女儿果然出落得十分中看,只可惜十十足足成了个无用的废物。

46、好像磨钝刀似的,倒也把不少天资鲁钝的学生磨炼得成了器——奇怪的是学生们的有钱有势的父兄们个个答应日后要帮他另谋高就,可是钝刀一旦离开了磨刀石,父兄们也就无不忘记了自己的诺言。(指马修·朴凯特)

47、朴凯特夫妇有一位邻居是个爱拍马屁的寡妇,天生是个高明的应声虫,什么人的见解她都赞成,什么人都能得到她的祝福,她见了人或则报以笑脸,或则一洒同情之泪,都能临机应变,恰到好处。这位女士的名字叫作可意乐夫人。

48、
要不是一个小厮进来报告家里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这番话真不知要谈到什么时候。所谓不幸的事,其实不过是厨娘不知把牛肉放在哪儿了。这时朴凯特先生正拿着餐刀在切肉,一听这话,马上放下餐刀餐叉,双手抓住自己乱蓬蓬的头发,似乎要拼命使劲把自己凭空拎起来。拎了一阵没拎起来,方才不吭一声,继续切肉。
他这种排忧解恨的表演,着实离奇,我因为是第一次看见,大为惊异,旁人却都不当作一回事;不过,过了不久,我看惯了,也就像别人一样不以为奇了。

49、
“噢,小宝贝,妈带你一块儿去睡。”
小娃娃一片赤诚,不会作假,用尽力气挣扎反抗。只见小身体一拱,挣出了朴凯特夫人的怀抱,可是拱得不对头,小脸蛋没有露出来,倒是露出一双绒线鞋和两个有小圆窝儿的脚踝,结果尽管大造其反,还是死拉活扯地给带了出去。

50、赫伯尔特成了我知己的伙伴和朋友。我让他和我共同使用我的小船,他因此常常到汉麦尔斯密士去;他的套间也供我共同使用,我也因此常常到伦敦去。我们还经常不分日夜地在这两个地方之间步行往返。我到现在还对这条路有感情(虽然现在走起来已不如当年那么愉快),那都是青春正富、前程方远、对什么事都感到新鲜的时代建立起的感情啊。
<hr/>51、江河天生有深处,他也天生有城府。

52、
“房产是你自己的吗,文米克先生?” 文米克说:“那还用说!我是一点一滴攒积起来的。皇天昭鉴,这成了我的世袭领地啦!”
“真的吗?我看贾格斯先生见了也会赞赏的。”
文米克说:“他哪里见过!听也没听说过这个地方。他也没见过老人家。听也没听说过老人家。没有的事;事务所是事务所,私生活是私生活。我进了事务所,就把这个城堡扔到脑后;进了城堡,就把事务所扔到脑后。要是您不见怪,还得请您多多体谅,照我这样办才好。在我上班的时候,我不愿意谈到我的城堡。”

53、
贾格斯先生(律师,我的监护人)简直像个外科医生或牙科医生,当事人一走,他就要洗手。
盥洗间的门里面有一块特大毛巾挂在滚筒上,他每次从违警罪法庭上回来,或是打发走了一个当事人,都非得洗手不可,洗过之后,就在这块大毛巾上翻来覆去擦个没完,把整条毛巾都擦遍了。第二天下午六点钟,我带了朋友到得那里,只见他一头钻在盥洗间里,非但在洗手,而且还在洗脸、漱口,可见他是刚刚了却了一桩非同寻常的肮脏案件。盥洗完毕,又把那条挂在滚筒上的大毛巾擦了个遍,擦过之后还不算数,又拿出一把小刀来剔指甲,免得这件案子还在指甲缝里藏垢纳污,最后才穿上外衣。

54、(乔来探望“我”,进屋不肯脱下帽子)
说真的,这顶帽子非得他时时刻刻留神不可,非得眼快手快,拿出板球场上守门员的身手来对付不可。他表演得极其出色,技巧高明到极点;或则一落下来就冲过去干净利落地接住;或则来个中途拦截,一把托起,连捧带送地在屋子里兜上一大圈,把墙壁上的花纸都撞遍了,这才放心扑上去;最后一次他把帽子掉进了倒茶脚的水盆里,水花四溅,我只好顾不得唐突,在水盆里一把抓住。

55、
乔说着,就从椅子里站起来:“匹普,祝你永远健康,永远得意,永远步步高升。”
“你现在就走了吗,乔?”
乔说:“是的,我就走。”
“你总还要回来吃饭吧,乔?”
乔说:“不,我不来了。”
我们的目光遇在一起。他向我伸出手来时,那高尚的心胸中早已没有“先生”两字了。
“匹普,亲爱的老朋友,世界嘛,可以这么说吧,本来就是由许许多多零件配合起来的。这个人做铁匠,那个人做银匠,还有人做金匠,又有人做铜匠。难免有一天要各走各的路,到了时候分手是回避不了的事。今天,我们之间要是有什么不对劲,错都在我的身上。你和我两个人在伦敦坐不到一块儿,在哪儿都坐不到一块儿,除非到了家里,大家就成了自己人,彼此都了解。
“以后你再也不会看到我穿这身衣服了,倒不是因为我自尊心强,而是因为我要自在。我穿了这身衣服就不自在。我走出了打铁间,走出了厨房,离开了沼地,就不自在。你只要一想起我一身铁匠打扮,手里拿着铁锤,甚至拿着烟斗,你就决不会这样看我不顺眼了。假如你还愿意来看看我,你只要从打铁间的窗口探进头来,看见乔铁匠围着烧焦的旧围裙,站在那个旧铁砧旁边干他的老本行,你也决不会这样看我不顺眼了。我尽管极笨,可是打铁打了这些年了,这几句话毕竟总还可以说吧。愿上帝保佑你,亲爱的老朋友匹普,愿上帝保佑你!”

56、世界上形形色色的骗子,比起自骗自的人来,实在算不上一回事,我就是编造了这些借口来欺骗我自己的。你说奇怪不奇怪!假使我天真无知,把别人伪造的赝币当作真币收受下来,这倒也不足为怪;怪就怪在明明是自己伪造的赝币,却明知故犯,把它当作了顶呱呱的真币!要是我受了一个陌生人的骗倒也罢了,他至多向我大献殷勤,借口为我的安全着想,替我把钞票用纸包好,趁此来一个掉包,把钞票换成一堆废纸塞给我;可是他这一招比起我来,算得什么呢——我是把我自己的一堆废纸用纸包好,冒充钞票塞给我自己的!

57、看守带着两支手枪,胳膊下面夹着一根大头棒,不过倒是很体谅那两个犯人,就让他们站在旁边同他一起看车夫套车;瞧他那副神气,好似这两个囚犯是一件暂时还不正式展出的有趣的展品,他自己则是展览馆的馆长。其中有一个囚犯长得高些,胖些,可是分配给他的一套衣服倒反而小些,神秘莫测的世道往往就是如此,对犯人和自由人都是一个样。他的胳膊和大腿活像肥大的长形针插,一套衣服绷紧在身上实在荒唐可笑。

58、
一路上想着我的女恩主,脑海里描摹着她为我安排的种种灿烂的前景。
艾丝黛拉是她的养女,如今我也等于成了她的养子,她一定是有意要成全我们两个的好事。她要让我重修荒芜的宅邸,把阳光引进黑暗的房间,重新开动钟表,烧旺壁炉,扫尽蛛网,灭绝虫鼠——总而言之,要我学那传奇故事里的青年骑士,做出一番光辉的事业,最后和公主成亲。

59、
晨昏朝暮我也常常感到悲哀,因为我明知爱上她是违背理性,是水中捞月,是自寻烦恼,是痴心妄想,是拿幸福孤注一掷,是硬着头皮准备碰尽钉子。可是一旦爱上就撂不开了。我并不因为心里明白而就不爱她,也并不因此而就有所克制,我照样把她奉为尽善尽美的人间天仙,完全拜倒在她的脚下。
……
我望着她,禁不住心往神驰,只觉得自己身不由主地又变成了那个粗俗下贱的小子。啊,我只觉得和她天悬地隔,我只觉得她是个高不可攀的天仙!

60、
虽然她的骄傲和任性仍旧不减当年,可是,如今她的骄傲和任性已只是为了要衬托自己的美貌,因此,离开她的美貌而要谈她的骄傲与任性是办不到的,也是谈不上的——至少我看是如此。
老实说,见了她,我怎能不想起我童年时代平地起了波澜、一味痴心妄想、巴不得发财、巴不得做上等人?
——见了她,我怎能不想起我作过种种非分之想,从此而看不起家,看不起乔?
——见了她,我怎能不想起我时常由情生幻,在熊熊的炉火里会看见她的脸蛋儿,在铁砧上打铁会打出她的脸蛋儿,在沉沉的夜幕上也会出现她的脸蛋儿,仿佛在铁匠铺的木窗外往里一张,转眼即逝?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她始终留在我灵魂最深的深处,甩不开撇不开,以往如此,至今还是如此。
<hr/>61、
绝色佳人有时也会稍示亲昵,艾丝黛拉这时候便摆出这种姿态对我说:“你应当知道,记性记性,离不了心,我却没有心。”
我勉强胡诌了几句,反正我的意思是说,对不起,我不是傻瓜,我不信有这种事,这般的美人儿哪能没有心呢。
艾丝黛拉说:“哦,肉做的心是有的,刀刺得进,子弹打得穿,这没有问题;如果我的心停止了跳动,我当然也活不了了。不过你知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心里没有柔情,没有同情——没有感情——没有这些无聊的东西。”

62、她那身漂亮衣服下摆拖在地上,现在她一手撩起衣角,一手轻轻搭在我肩上,和我一块儿溜达。我们又接连兜了两三个圈子——尽管这是个颓败的园子,我却觉得满园芳菲。纵使那旧墙的缝里长的不是青一簇黄一簇的野草,而是稀世罕有的名花,也不如此时此刻使我终生难忘。

63、
艾丝黛拉出去之后,只剩下我们两个。郝薇香小姐转过脸来轻轻对我说:
“你看她的相貌、风度、体态,有多美?你为她倾倒吗?”
“见了她谁能不倾倒,郝薇香小姐。”
她搂住我的脖子,把我的脑袋搂到她面前,说道:“快去爱她,爱她,爱她!她待你好不好啊?”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其实这个难题我凭什么也答不上来),她又说:“快去爱她,爱她,爱她。她待你好也爱她。她伤你的心也爱她。哪怕她揉得你心碎——你年纪大了,坚强了,你就不轻易心碎了——可是哪怕心碎,也要爱她,爱她,爱她!”

64、
她(郝薇香小姐)把个“爱”字说个不住口,毫无疑问,这是她的心里话;不过这个“爱”字从她口里一遍又一遍吐出来,等于是一声声诅咒,如果她说的不是“爱”字,而是“仇恨”、“绝望”、“报复”、“惨死”之类的字眼,听起来也决不会这样刻毒。
她继续用那种迫不及待的、热情洋溢的耳语对我说:“我可以告诉你,真正的爱究竟是什么。无非是盲目的忠诚,死心塌地的低首下心,绝对的唯命是从,无非是不顾自己,不顾一切,无言不听,无事不信,无非是把你整个的心儿肝儿魂儿灵儿都交给你的冤家去割去宰——像我这样!”

65、
深夜,我耳中还回响着郝薇香小姐那一声声“爱她,爱她,爱她”!我把这句话改成我的口气,对着枕头一遍遍地说:“我爱她,我爱她,我爱她!”念叨了何止百遍。我不禁涌起了一阵感激之情——艾丝黛拉居然会许给我这样一个铁匠铺学徒出身的人!我又想,只怕艾丝黛拉本人眼前对这件姻缘还没有像我一样欢天喜地、感激不尽,若是这样,她什么时候才会属意于我呢?我该什么时候去打动她胸膛里那颗沉睡着的、毫未动情的心呢?
我的天啊!我把这种感情看得多么崇高伟大!可是我就没有想到这次我对乔避而不见是多么卑劣可耻。我知道艾丝黛拉一定看不起乔。前一天乔曾使我感动得流泪,谁想泪水竟会干得这么快!——上帝饶恕我吧!我的泪水竟会干得这么快!

66、
我昨天还是个铁匠的学徒,今天却成了——应该说是什么样的人呢?”
赫伯尔特在我背上拍了一下,笑着说:“如果你要个现成的名称,我就叫你好家伙,你这个好家伙——说你急躁吧,你又犹疑;说你大胆吧,你又腼腆;说你不尚空谈吧,你偏又耽于梦想;总之,矛盾百出,稀奇少有。”

67、顷刻之间,那个门洞子就吞噬了她的箱笼行李,她向我一笑,和我握了手,道过晚安,也就被那个门洞子吞噬了。我依旧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那座宅第,心里明明知道和她在一起从来没有幸福,只有苦恼,却还是一心想着,假如能和她一起住在这里,该有多么幸福啊!

68、
我既然已经逐渐以未来的遗产继承人自居,不知不觉中也就开始注意到这未来的遗产对我自己的影响,对我周围人的影响。我自己性格上所受的影响,我是尽量掩饰,不肯承认的,其实心里却很明白我受到的不见得都是好影响。
……
我只觉得心情腻烦,老是想着,若是这一辈子没见过郝薇香小姐的面,安心伴着乔,守住那间正大光明的古老打铁间长大成人,那我的日子一定要比现在过得幸福,过得快活。也不知有多少个傍晚,孤单单一个人望着壁炉,就不禁觉得,世间的炉火再好,也比不上打铁间的那一炉火,比不上老家厨房里的那一炉火。

69、我们花起钱来总是有多少花多少,而人家给我们的享受却得听他们高兴,能够少给便尽量少给。日常生活没有一天不是活受罪,不受大罪也得受小罪;我们的相识,处境也大都一样。我们嘴上都讲得好听,说我们经常过得很快活,而骨子里却是从来没有快活过一天。我深信,这种情形其实是相当普遍的。

70、赫伯尔特每天上午照例都要到城里去观望形势等待时机,而他的神气却总像是要去干一件什么新鲜事儿似的。我常常到他那间阴暗的后房去看他,只见和他做伴的总是一瓶墨水、一个挂帽钉、一个煤箱、一个麻线团、一本年鉴、一套桌椅和一把尺;据我记忆所及,除了观望等待之外,也从来没有见过他还有什么别的正经可干。如果我们人人都能像赫伯尔特这样忠诚不渝地去履行自己的职守,那我们也就可以生活在一个道义之邦了。
<hr/>71、普天之下谁不知道爱情都是不长眼睛的。

72、
我倒从中看出了,郝薇香小姐是有意让艾丝黛拉替她向男人报仇,非等她报够了仇,称了心,是决不会把艾丝黛拉嫁给我的。我也从中看出了,郝薇香小姐所以先把艾丝黛拉许给我原因何在。她把艾丝黛拉放出去招蜂惹蝶,去折磨男人,去糟害男人,其居心之恶毒,正在于经她这样一安排,追求艾丝黛拉的男人对艾丝黛拉就势必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即,谁要是押这个赌注,谁就必定输得精光。
我还从中看出了,虽然这块为众人所竞逐的瑰宝早已内定给我,我却也先得承受这些丧心病狂、匪夷所思的折磨。

73、(郝薇香小姐VS艾丝黛拉)
郝薇香小姐一面用双手撩开散乱的白发,一面呻唤道:“太傲慢了,太傲慢了!”
艾丝黛拉答道:“是谁教我傲慢的?我把这一课学到了家的时候,又是谁夸奖我的?”
郝薇香小姐依然撩着头发,又呻唤道:“真狠心,真狠心!”
艾丝黛拉答道:“是谁教我狠心的?我把这一课学到了家的时候,又是谁夸奖我的?”
……
“比方说,从您寄女懂事的时候起,您就不遗余力地教训她说,世界上有阳光这么回事,但阳光天生是她的冤家对头,是她命里的灾星,因此她非得时时刻刻仇视阳光不可,因为阳光已经摧毁了您的一生,她要是再不当心,也非得被它摧毁不可——比方说,开头您一直这样办,可是后来为了某种目的,您又要她见了阳光马上喜欢,她当然办不到,比方是这样,您会失望,您会生气吗?”
……
艾丝黛拉说:“所以,您把我教养成了个什么样的人,就应当把我当个什么样的人看待。成功了几分,失败了几分,都不能算在我账上;反正,成功的失败的都加在一起,就成了我现在这么个人。”

74、
我说:“艾丝黛拉,看看那边墙角里的那个家伙,他老是在朝咱们这儿瞧呢。”
艾丝黛拉并没有拿眼睛去看他,反而望着我,答道:“我看他干吗?请问,‘那边墙角里的那个家伙’,有什么值得我一看的?”
我说:“可不是,这话我正想要问你呢。那家伙今天晚上一直在你身边团团转。”
艾丝黛拉拿眼睛朝他一溜,回答道:“飞蛾和各种各样丑陋的昆虫,一看见亮堂堂的蜡烛就要来团团转。你叫蜡烛有什么办法?”
我答道:“蜡烛没办法,难道艾丝黛拉也拿不出办法吗?”
停了片刻,她才笑着说:“嗯!办法也许有吧。就算是有吧。你爱怎么说都行。”

75、
东方有个故事,说的是有个苏丹王打算于征战得胜之后,用一块极大的石板砸碎敌国君主的宝座。于是慢慢地先在石矿里采凿好石板,又在岩石丛中慢慢地掘出一条坑道,以便能用粗绳穿入坑道兜住石板,然后再把石板慢慢地吊起来架上屋顶,又把绳子一头兜住石板,另一头慢慢地穿过几里长的坑道,拴在一个大铁环上。
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准备工作始告就绪;到了时候,深更半夜把苏丹王叫醒,把早就磨快专备此刻砍绳之用的利斧交到他手里,他举斧一砍,绳索断裂,于是石板就把那屋顶砸烂了。
76、天气坏极了,成天风风雨雨,雨雨风风,条条大街上都是泥泞,除了泥泞还是泥泞。日复一日从东边天空里压过来大片厚厚的云层,罩住了伦敦,连绵不断,仿佛那东边天空里藏着刮不完的风、散不尽的云似的。风势凶猛极了,揭去了城里高楼大厦屋顶上的铅皮,连根拔起了乡村里的树木,刮得风车的叶片都不翼而飞。从海滨一带不断传来翻船死人的噩耗。

77、(“我”的恩主现身,是童年时曾搭救过的逃犯,现在冒风险来见“我”,见3/4)
“是啊,匹普,好孩子,是我一手把你培养成上等人的!是我一手培养的啊!不瞒你说:那一次我就发了誓:今后我只要挣得一个几尼,我就把那个几尼给你!后来我又发誓:只要我走了运,发了财,我就非得让你发财不可。我苦吃苦用,为的是让你过得顺心;我苦苦干活,就是为了让你不必干活。这算得什么,好孩子?我告诉你这些,难道是为了要你感激我不成?一点儿没有这种意思。我告诉你这些,只不过要让你知道:当年蒙你救了命的那条粪土不如的丧家狗,现在也抬起头来了,还造就了一位上等人呢——匹普,这位上等人就是你啊!”
……
“我积攒下钱来,就是为了给你花。开头,人家雇我去放羊,住在一个孤零零的小棚子里,成天只看见羊儿的脸,什么人的脸也看不见,后来我几乎都忘了男人的脸和女人的脸是什么样子的,可是我却老是看见你的脸。我在那个小棚子里吃饭的时候,常常会放下餐刀,自言自语说:‘那孩子又来了,他在瞧我吃饭喝酒呢!’我常常会清清楚楚地看见你出现在我眼前,就像当年在大雾弥漫的沼地上见到你一样。我每次见到你,总要说——而且总要走到门外,对着上天说:‘等我满了期,有了钱,我一定要把那个孩子培养成一个上等人!我要是办不到,上帝打死我吧!’我果然办到了。”
……
“为什么就得死?”
“我本来判的是终身放逐。回来就得处死。近几年来,逃回来的人太多,我如果被逮住,非得给绞死不可。”
这还不够我受么!这个可怜的人儿,连年来一直把他可怜的钱供给我使用,好似在我身上戴上了一副副金镣银铐,如今又冒着生命危险赶回来看我,把他的一条命都托付给了我!
……
我低声问他:“你的真名实姓叫什么呢?”
他也低声回答道:“马格韦契,教名叫作阿伯尔。”(也叫“蒲骆威斯”)
“你本来是干什么行业的?”
“我本来是个连小毛虫也不如的人,好孩子。”
他回答得一本正经,好像“小毛虫”这个字眼也是一种职业的名称似的。

78、
我说:“你打算住在哪里?应当怎样安排你?你住在哪里才安全?”
他(蒲骆威斯)回答道:“好孩子,只要有钱,可以去买假头发,头发粉,眼镜,黑衣服,还有短裤,什么都能买到。靠了这种办法,平平安安没有出事的人多的是——人家能这样,我也能这样。”
……
“匹普,我是为了你来的,我盼了多少年才算盼到了这一天。至于说冒险,我老实告诉你,我好比是一只饱经风霜的老鸟,从羽毛长全了的那一天起,各色各样的罗网陷阱都闯过来了,今天飞到一个稻草人身上停一停,难道反而害怕不成?如果死神就藏在这稻草人里边,那也只好随他了;他要扑出来就让他扑出来吧,我一定不逃不躲,算是服了他了,不过那也到时再说吧。”

79、凡事不能只看表面,要有凭有据才能作准。为人处世,这是头一条金科玉律。

80、她把阳光摈于门外,也就把世间万物一股脑儿都摈于门外;她与世隔绝,也就与自然界多少有益身心的灵秀之气都隔绝了。
<hr/>81、
艾丝黛拉镇定自若地说:“看来,人世间有那么一些感情,一些幻想(我也不知道管它们叫什么才好),实在使我无法理解。你说你爱我,从字面上我也能够理解你的意思,但是也仅止于此。你打不动我的心,触动不了我一根心弦。你说的话,我一句也不放在心上。这方面我早就警告过你了,是不是?””
我只得可怜巴巴地回了一声:“是的。””
“可不是。但是你不听我的话,认为我这话是有口无心。”
……
“你这种感情也无非是过眼云烟。”
“没有的事,艾丝黛拉!””
“不消一个星期,你就把我撇在脑后了。””
“把你撇在脑后!你是我的生命,我的血肉。我这个低三下四的野孩子,第一次来到这儿就让你伤透了心。从那以后,我只要一读书,字里行间就会浮起你的身影。我看到的每一个景色,都会出现你的丰姿——大河边,船帆上,沼地里,云霞中,白天黑夜,风里雨里,森林海洋,大街小巷,哪儿不看到你!从那以后,我脑子里不浮起旖旎的幻想便罢,一想便只会想到你。我无时无地不看到你的形象,不受到你的影响,今后一辈子都将是这样。我总觉得你的形象栩栩如生,你的影响牢不可拔,胜过了伦敦城里最坚实的石墙大厦。
“艾丝黛拉啊,哪怕我到了临终的时刻,你也不能不和我整个的人息息相关——我身上一丝半点好处有你的份,我身上的坏处也有你的份。不过这一次我们分手,我只会记着你的好处。今后,也一定始终不渝地记着你的好处,因为我认为你毕竟对我的害处少,给我的好处多得多,尽管现在我心里难受得像刀割一样。愿上帝保佑你,愿上帝宽恕你!”
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怎么竟会忧伤得神志昏迷,说出这些语无伦次的话来。这一支狂想曲,仿佛是从我灵魂深处创口里涌出来的一泓鲜血,喷泉似的四散迸射。

82、我看见他(奥立克)侧过酒瓶来往嘴里灌,便知道瓶里剩下的酒不多了。我完全明白他是借酒壮胆,喝完了这瓶酒就要结果我的性命。我知道那瓶里一点一滴的酒,就是我一点一滴的生命。

83、(“我”与赫伯尔特想偷渡蒲骆威斯到国外,可惜失败)
我说:“要是一切顺利,要不了多久,你又可以重新自由自在,安然无事了。”
他吸了一口长气,答道:“但愿如此。”
“我说的不对吗?”
他伸手到船外,浸在水里,又显出了我早已见惯的那种温和的神气,微笑着说:
“哪里,我觉得你说得挺对,好孩子。我们现在已经够安静、够自在的了,还要怎么安静、怎么自在呀?可是我想——大概因为在河上淌呀淌的,实在太舒坦、太愉快了,所以才会这样想吧——我刚才一边抽烟,一边就在心里想,我们谁说得上过几个小时会是怎么个光景呢,正像我撩得起这把河水,却看不到河底一样。可是,河水我抓不住,时光我们也留不得。喏,水都从手指缝里漏掉了,你瞧!”说着举起了那只水淋淋的手。

84、(蒲骆威斯去世)
我说:“没有来晚。我还在门口等了一会呢。”
“你每天都在门口等的,是不是,好孩子?”
“是的。一分钟也不能浪费呀。”
“谢谢你,好孩子,谢谢你。愿上帝祝福你!你没有抛弃我,好孩子。”
……
他说:“最难得的是,自从乌云罩在我头上以来,你守着我,反而比从前我红日高照的时候更加尽心了。这是最难得的。”

85、我发了一场高烧,结果把人们都吓跑了;我病得厉害,常常神志迷糊;我挨呀挨呀,却总捱不到头;我糊里糊涂,分辨不出哪是虚无缥缈的幻景,哪是我本人;我忽而成了砌在墙壁高处的一块砖头,只求赶快脱离这个高得我头昏眼花的地方,我忽而又变成大机器上的一根钢轴,给架在深渊上嘎嘎打转,心里恨不得这台机器能马上关住,我这根钢轴也能马上拆下来——病中的这种种光景,都是今天回忆起来的,不过当时多少也知道一些。

86、
无论来到我身旁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到头来却总会化成乔的模样。晚上我张开眼来,看见床边大靠椅上坐着的是乔。白天我张开眼来,看见坐在窗前壁凹里对着张篷的窗口抽烟的还是乔。我要清凉饮料的时候,给我送到面前的那只亲切的手是乔的;我喝过以后重又靠到枕头上时,无限殷切、无限深情地望着我的那张脸,也还是乔的。
终于有一天,我壮起了胆子,问道:“当真是乔吗?”
只听得那亲切而熟悉的家乡口音答道:“是呀,老朋友。”
“乔呀,你叫我难受得心都碎了!你对我发脾气吧,乔。你打我吧,乔。你骂我忘恩负义吧。别待我这么好啊!”
原来乔一听说我认出了他,快乐得什么似的,早已把他的脑袋紧挨着我靠在枕头上,用胳膊搂着我的脖子了。
乔说:“唉!匹普我的老伙伴、老朋友呀,你和我永远是好朋友。等你身体好了,咱们坐着马车出去遛遛——那该有多开心啊!”

87、我听到了教堂里做礼拜的钟声,又眺望了一会周遭的美景,终于觉得自己高兴的劲头还远远不足——因为自己的体力实在还太差,要高兴也高兴不起来——于是我便把脑袋靠在乔的肩膀上,想当年他带我去赶集或是去别的地方,我一个小小的孩子看不尽这繁华世界,一时看累了,就常常是这样把脑袋靠在乔的肩膀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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