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诗中孕育出的音乐——赏析肖邦《第一叙事曲》

誓约之剑 · 发表于 2021-12-29 14:41:08

      本文旨在赏析肖邦《第一叙事曲》，写给广大音乐爱好者+新晋古典乐爱好者。

<hr/>写在前面：

   肖邦的《g小调叙事曲》以高难度和优美动听的旋律著称，应该算是冷门中的热门（钢琴专业/学琴的更为熟悉，但普罗大众可能知道的就比较少了）。复杂的谱面下，是深沉浓厚的情感，能在第一时间打动听众；而其极好的歌唱性，又让人们在聆听后对其旋律回味无穷。乐曲的织体能够给听者带来极致的美学享受，是深入聆听肖邦的合适曲选。

作者及创作背景简介：

   肖邦（1810-1849），19世纪最伟大的音乐家之一，浪漫主义时期波兰伟大的作曲家、钢琴家。作品完成于1831-1835肖邦流亡巴黎期间。当时波兰处于动乱时期，华沙起义失败后波兰沦陷为沙皇俄国的一个省，使作曲家深受震撼和打击。顾名思义，第一叙事曲有极强的叙事性（如舒伯特《魔王》）和英雄主义色彩，映射出作曲家深刻的情感和思想。
   同时，这首作品也受到了波兰诗人A. 密茨凯维奇的叙事诗《康拉德·华伦洛德》的启发，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英雄、爱国主义，也将叙事曲的题材发展到了新的历史高度。

      本文根据作品的曲式结构层层赏析其精彩的旋律，并在乐曲的相应位置配以叙事诗的主要故事情节（详细情节见文末）。同时，笔者也在文中指出了钢琴家对于细节处理的出色之处，供听者深入欣赏，也供演奏者借鉴。

Tips：配合链接中的音乐，结合文字和图片欣赏食用风味更佳～本次分析采用了链接中A.B. Michelangeli的DG录音作为演奏范本，还有更多优秀的演奏版本详见文尾~
肖邦第一叙事曲-米凯兰杰利演奏

谱例1（采用I.J. Paderewski编辑的版本，下同）

   乐曲的引子是一串阶梯状的上行旋律，波折了2次后达到最高点，又渐渐舒缓下来。肖邦在这里并没有一上来就非常直接粗暴地表达感情，而是利用一系列自由而沉重的音符将宏伟的历史画卷徐徐展开，将听者拖入史诗的情境中去。一段衔接过后，音乐渐渐松弛下来，自然过渡到接下来从第8小节开始的呈示部。
   接下来是一段安静的旋律，似乎描绘着游吟歌手哈尔班正弹拨着四弦琴诉说着陈年旧事，渐渐引起幼年被日耳曼人俘虏的立陶宛人——康拉德·华伦洛德的爱国之情。米凯兰杰利（下称“米氏”）对于主部的处理非常细腻，对于主旋律音符强弱控制带有沉思性，且张弛有度。

谱例2

   随着主题的发展，来到了一段小华彩（第33小节），仿佛是康拉德听到哈尔班所述内容后内心荡起的涟漪：

谱例3

   之后便来到了连接部。连接部断断续续的节奏让主人公隐隐的不安的情绪，逐渐发展为了明显的焦躁和急迫，复仇之火在康拉德心中不可遏止地燃烧起来。

谱例4

   米氏在对连接部的塑造中，用两种音色清晰地勾勒出了左右手两个声部，形成了两条旋律线交相呼应的效果，让乐句的层次感更为分明，妙哉！
   狂风呼啸，康拉德的复仇之火愈烧愈烈，愤恨和急切的情绪相互交织着，伴随着阵阵狂躁的音符一下下地叩击着心灵：向日耳曼人复仇吧！
   随后是一些跑动的乐句。米凯兰杰利在弹奏时特别强调了高音区，干净利落而富有张力，也注意了左手声部旋律的表达，自然地引出呈示部中的副部和结束部（这个部分霍洛维茨的处理非常震撼人心，左手的音奇重无比，扣人心弦）。这里，好像是康拉德酝酿出了复仇之计：参选日耳曼武士团的首领，为下一步的复仇计划做好准备。

谱例5

   终于来到了副部与结束部。这是整首乐曲中最最温暖、柔和的部分——选举前夜的月光之下，僧侣们虔诚地祷告着，老游吟歌手哈尔班缓缓地拨动着琴弦，女主人公阿尔多娜的身影出现了……这暗示着选举的胜利。这是少年康拉德纯洁心灵之写照，更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无限憧憬。这时，何不仰望星空，闭上双眼，陷入对未来无限的遐想中去……

谱例6

   这一段（第68-93小节），是笔者个人最喜欢的一段。在米氏的录音中，你几乎听不到任何琴槌敲击琴弦的噪声，只有纯粹的乐音，这就是“无槌之音”之佳境——音色是如此的通透圆润，丰富的情感在共鸣产生的余音中缓缓地荡漾开来，令听者的思绪不自觉地随着乐句起伏……米氏对音色有着超乎常人的控制力，质朴而不失细腻，同时又焕发着无穷的灵气和生命力。
   从82小节开始的结束部更是令人陶醉（见下）。左手流动着的伴奏如梦似幻，仿佛是对受伤心灵的抚慰；右手主旋律的Rubato（自由速度）拿捏得非常自然而成熟，体现出了良好的歌唱性——用美妙的旋律歌唱着立陶宛人对美好未来的期许。

谱例7

   到此为止，呈示部结束，曲子来到了展开部。一开始（即主部展开部分），曲子保持了结束部的平静的特点，但相较于先前的主部（引子后，第8小节开始那段）却多了一丝不安。在发展中，音乐逐渐变得急促而有力；最后，一个饱满响亮的和弦震响（下图，谱例8中第106小节）——康拉德终于在层层困难中赢得了选举，成为了首领！接着便是副部展开。这里一反先前副部温和静谧的色调，以ff的力度、华丽密集的八度和弦奏响了充满着英雄气概的热情赞歌。

谱例8

   乐曲马不停蹄地来到了插部。随着插部的发展，音符仿佛被“摔碎”了，形成了大量的跑动段落，先前积聚的力量逐渐被打碎、散开。但是肖邦运用他炉火纯青的作曲技法又将摔碎的音符逐渐拼接起来，从第154小节开始的几个ff和弦和大范围的跑动将乐曲的热情和力量感重新找回（如下），

谱例9

   随后马上进入到了再现部（从这里开始你可以听出来它和之前某段很像）——
   这里肖邦又巧妙地采用了倒装的手法，与前面的部分形成了对称的结构。他先引入了副部再现（是之前英雄气概段落的变体），并加入了一些新的元素，让左手声部强烈地流动起来，右手旋律更比先前有一种豁达豪迈之感。故事也随之发展，康拉德愿意牺牲与阿尔多娜的爱情、甚至是生命去挽救自己祖国的命运，充满了悲壮与感慨之情。
   180小节开始（如下），随着副部再现的结束紧接着来到了结束部再现（梦幻段落的变体）。左手伴奏不再像之前一般“梦幻”，而是继续着副部再现的八分音符连奏，推动着乐句向前。这里米凯兰杰利的处理精准地把握了作曲家意图，他并没有在进入180小节时重新慢下来，而是和先前梦幻般的结束部做了鲜明的对比，用紧凑的节奏表现了这一段，这样可以与刚才的副部再现有一个很好的衔接，延续其音乐性格，一气呵成。到最后主部将要重新出现时，才逐渐减速并改变音色连接主部，是一段非常精彩的处理。

谱例10

   主部再现了。相比之前，康拉德又多了一份悲伤和忧郁，下定决心付出行动，牺牲一切以复仇报国。这里悲怆的情感暗示着下面悲剧性的尾声。一串六度音程唱出了英雄掷地有声的决定：

谱例11

   终于来到了火热的急板（下图）。作为尾声的第一部分，热烈而急促的音符塑造了高度紧张的气氛——康拉德在取得日耳曼武士团的信任后，倒行逆施，使日尔曼人失去了于立陶宛人作战的良机。这些音符仿佛体现了武士团发现康拉德反叛的极度震惊和愤怒……

谱例12

   最后到了尾声的第二部分（从242小节到最后）。250小节一个沉痛的G音震响，仿佛是武士团对于康拉德叛逆罪的宣判。在激烈的音阶间隔中的那一声声轻轻的和弦，不仅像是远处虔诚的圣咏歌声，更像是康拉德以身殉国前与阿尔多娜和亲人的诀别。直到最后，天崩地裂般的一串八度音阶一泻而下，以一声最为响亮的主和弦刚健有力地收束全曲。米氏在对于尾声的处理上没有拖泥带水，没有过度煽情，而是以一种深沉却冷酷的悲壮感干净老练地处理了情感最为浓烈的结尾，留下无限的空间供听者遐想。

谱例13

摘录长诗最后一段《告别》:

                                                   “听着爱人，
                                                      话说来很长，
                                                   而时间却很短。
                                             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任务:
                                                   他们完结了一一
                                             你见到没有,那边的火光?
                                                      你看见了吗?
                                                         在那边，
                                          立陶宛的手放起了熊熊的火，
                                                            烧着
                                                   日耳曼的领土!”

<hr/>推荐录音：

共性：都非常具有歌唱性，音色、层次感丰富，情感把握到位
1、齐默尔曼（Krystian Zimerman）（入坑必听）：部分细节处理极其精彩，有眼前一亮的感觉；感情非常饱满。
2、米凯兰杰利（Arturo Benedetti Michelangeli）（循环最佳）：风格理性严谨，细节把握到位；忧郁音色贯穿整个演绎；对于rubato拿捏一如既往地自然。（CD相较于他的现场还是缺乏一些表现力，过于收敛，所以极力推荐他的recital！）
3、霍洛维茨（Vladimir Horowitz)（极为震撼）：极富个人风格（左手的音奇重无比），很有张力。很多处理都很有味道，值得欣赏。
还有鲁宾斯坦、波利尼等等优秀版本，在此不一一列举。

叙事诗情节梗概：

   《康拉德·华伦洛德》是波兰诗人密茨凯维奇的浪漫主义长诗。其中塑造了一个勇于自我牺牲的爱国英雄形象。
   主人公的命运是悲壮的，可歌可泣的。童年时，他不幸落入十字军骑士手中，当了俘虏，过着奴隶生活。后来，他逃到立陶宛，成为公爵的亲信，娶了公爵小姐为妻。但是，他看到立陶宛在力量悬殊的对敌斗争中独力难支，危若累卵，便悄然离开故国和亲人，化名为康拉德·华伦洛德，投效十字军骑士团军中，意欲暗中设法削弱骑士团的力量。不久，经过种种努力，康拉德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骑士团大总管。他利用职权，故意贻误战机，使敌人全军覆没，实现了预期计划，但同时他的真面目也被揭穿，因而被逼自杀，献出了宝贵生命。长诗歌颂了英雄树立的功勋，与此同时也反映了英雄单人独骑、孤身奋战的悲剧，描述了他的动摇不定，犹豫彷徨，疑虑满腹。

结语：

   肖邦的《第一叙事曲》是从史诗中孕育出的音乐。舒曼曾称肖邦的音乐是“花丛中的大炮”，而叙一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花丛”是叙一动听的旋律，“大炮”则是肖邦炽热的爱国之心。然而，对于一首没有任何歌词的纯古典乐，在聆听时从来都不需要被创作时原本的意图所束缚。音乐是心灵沟通的桥梁，一千个听众，可以赋予一首曲子一千个内涵，一千个故事，继而在音乐中书写一千个不同的人生。愿本文能让听者感受到叙一无限的魅力与想象力，在充满热情和沉思性的音符中找到自己从未有过的精神世界。

<hr/>作者：Eléana.
一枚热爱古典音乐的小可爱

雨中漫步。 · 发表于 2021-12-29 14:41:43

作者是b站的up主吗。来知乎写文章了，支持支持！

明天会更好 · 发表于 2021-12-29 14:42:24

谢谢支持～！目前不是up噢[飙泪笑]

阿牛 · 发表于 2021-12-29 14:43:16

加油啊！期待你接下来的文章！

百合花 · 发表于 2021-12-29 14:43:29

写得真好，希望能看到叙四的赏析 [可怜]

马凤英 · 发表于 2021-12-29 14:43:41

太喜欢了！！！太爱了这篇文章

人生一杯茶 · 发表于 2021-12-29 14:44:35

爱了，如此精致的解析第一次见

含羞草 · 发表于 2021-12-29 14:45:14

谢谢～！

平平淡淡 · 发表于 2021-12-29 14:46:08

我听古典乐每次都会有感动以及脑内故事的联想和一些情景的浮现但是无法具体地表达出来，那种感觉很朦胧，我想要去表达出我感受到的美但是很无力

余生常欢笑 · 发表于 2021-12-29 14:46:22

可以多渠道收集一些曲目相关的“元素” 再发挥想象把它们联结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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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诗中孕育出的音乐——赏析肖邦《第一叙事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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