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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大家好，我的读者貌似已经三令五申地告诉我他们喜欢我写什么他们不喜欢我写什么，那没办法，我雷泽就是读者们的狗啊。今天我就来聊一聊youtube音乐博主12tones上个月的视频：The Worst Genre of Music。
12tones是一位知识非常渊博的音乐youtuber，他的视频形式主要是以自己的一些涂鸦配合类似广播电台一样的讲解出现的，所以体验会比我们之前讨论过的两位youtuber要差上不少。尽管如此，不像Adam Neely或者很多水平出众音乐人那样，12tones更多的是一位乐评人，他很少将自己局限在一个很小的音乐风格之内，他在音乐上的知识和眼界是超乎人想象地广，以至于从贝多芬到披头士12tones都能说个一二，这种广泛的涉猎同时也不代表他的研究没有任何深度，他的观点尖锐直接，逻辑清楚，我们马上就能体会到这一点。
<hr/>首先，12tones并非在批判一种音乐风格所涵盖的音乐本身，他想要在批判一种对一部分音乐的命名方式。那这可太常见了，我觉得很多人都像我一样非常痛恨音乐的分类学，并且认为对音乐的风格分类使得音乐的听众们不再关注音乐本身，而关注一个可能被广泛认同或者不被广泛认同的标签，为什么不让音乐就是音乐，而必须要是摇滚金属爵士民谣流行？当然，一个好的分类能减少沟通上的障碍，让人们在最短时间内达成一个讨论对象上的共识。
不过12tones想要批评的不是一个普通的音乐风格的名字，他想要批评的是一个叫作&#34;Art Music&#34;的音乐风格。通常意义上来说这个词和“古典音乐”是一个意思，但是英文里面，最狭义也最严谨的对于古典音乐“Classical Music”一词的定义是19世纪早期左右维也纳派的音乐：包括海顿，莫扎特，或者如果更加宽泛一点点的话，贝多芬也能被涵盖在这个词的范围内，但这明显不是现在的音乐爱好者们如何使用“Art Music”这个词的。12tones指出，一般讨论&#34;Art Music&#34;，不仅仅是在说莫扎特，同时也会包括巴赫，肖邦，德彪西到后来的巴托克，勋伯格，甚至是凯奇和格拉斯。我们说的后面这几位作曲家的音乐风格，音乐理念和音乐哲学和却莫扎特等人的相去甚远。那我们现在来考虑这个风格到底是在说什么样的音乐。
首先，12tones追溯了Art Music这个名词是如何形成的：如果我们追溯音乐的历史，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音乐都以一种功能的形式出现，而不是以一种作品的形式出现[1]。比如说最早的音乐可能在祭祀中使用，后来它变成了宗教里传播教义的方式，对于普通人来说音乐可能是一种舞曲，或者饮酒作乐时所需要的消遣，在中国，音乐对于上层阶级来说甚至是一种政治理念的表达方式和政治手段。随着音乐的演化，它逐渐变成了一种抽象的艺术，不依附于任何具体的使用方式，而是单独作为一个作品而存在。
为什么音乐逐渐变成了一个与它功能无关的艺术作品，这和19世纪中期欧洲兴起的一种历史潮流：民族主义，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在这样的思潮下，民族必须有一个它的个性，而音乐作为一种文化和艺术，它对这样的民族个性形成有着至关重要的地位。在这样的思潮下，作品的起源而不是作品的功能变得十分重要，这样读者就能辨认什么样的音乐艺术能够代表自己的民族本身，音乐由此便从对它功能性的束缚中挣脱。
针对作品的起源这一概念演化出了两种不同的风格，一种是基于一种抽象的文化源头的Vernacular Music[2]，这种音乐通常不能找到一个特定的作曲家，它可能是基于一段来源不明的旋律，随着它被不同的音乐家表演它也被不断地重新改编着。（我国的很多传统音乐都有这样的特点）我们很容易就能在这种音乐中辨识出它出身于什么样的文化。另一种则是基于一位源于特定作曲家的个人需要的Cultivated Music，在这种音乐里面作曲家本人的意愿不容侵犯和改编，音乐不是“自然产生”而是作曲家“人为创造”的。作曲家们会在音乐的基础上建构一种他们自己认为的民族性：为了定义法兰西民族/俄罗斯民族，19世纪中期出现的法国六人组和俄国五人组这些作曲家的作品都有着非常明显的民族主义目的，他们试图通过音乐技法和理念的不同来将自己的音乐区别于瓦格纳式的德意志传统。
Art Music被严谨地定义为上面两种音乐的结合：它虽然出自于一位天才作曲家的”人为创造“，但却同时响应了它抽象的文化源头，并将作曲家个性化的艺术理念融入进了一种文化的音乐传统中。在这里，一位天才作曲家的Art Music并不游离在抽象的民族性和文化之外，而是影响了整个传统本身。我个人理解的Vernacular和 Cultivated类似于语言中的白话文和书面语，我们都很清楚中国古代文学中白话文和文言文两种不同类型的文学艺术的差别，但是通过许许多多中国文学家的努力，白话文文学逐渐变成了定义中国文学传统的一部分，这深刻改变了中国文学存在的方式，那具有改变传统的影响力的文学作品就是音乐上Art Music的对应。
我相信我的一些读者便对这样的从”白话文“到”文学“的过程感到毫不陌生：美国爵士音乐家Miles Davis符合了上面提及到的所有特点！Miles Davis是一位”天才作曲家“，他将调式音乐真真正正地从”自然出现“的布鲁斯音乐中”人为剥离“出来，推广成了一种普遍的爵士音乐的形式，之后他又再多次成为了爵士乐发展的风向标，拓展了爵士乐语言的复杂度，更引领了爵士乐和摇滚乐结合的潮流。
那现在问题就是，为什么爵士乐不能是一种Art Music，为什么我们不能把贝多芬和Miles Davis联想在一起？可能有些爵士乐的乐迷认为，那我们现在把爵士乐加入这个Art Music的大家庭里似乎问题就解决了，但如果我们等到了”下一个爵士乐“呢，一种不那么容易被承认却有着同等艺术价值的音乐？12tones认为hiphop音乐和很多hiphop音乐家也能满足上面我们所说的Art Music的定义，但明显没有人会想让hiphop成为一种Art Music。（毕竟一种反叛和不入流的风气是植根于hiphop音乐的每一句歌词和每一拍律动之中的）
<hr/>12tones指出：Art Music，艺术音乐的意思是“欧洲贵族的音乐，和其它从欧洲贵族的音乐中衍生出来的音乐“，它因此和艺术毫无联系，而和权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巴赫的C大调赋格和特里·莱利的In C之所以有联系是因为你两个都没听过。
12tones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现在已经是2202年了，我们没必要再屈服于一些19世纪的人一拍脑子随便决定的音乐分类和名词，我们完全可以有自己的选择。他接下来逐一反驳了以下认为Art Music是某种中立的，和政治权力无关的音乐风格定义的观点，我认为这里的论证是他视频的重中之重：
- Art Music是严肃，复杂，并且鼓励人们认真欣赏的。
爵士音乐中的技巧艰深复杂，不了解它的听众认为爵士乐比莫扎特和贝多芬的音乐在技术上更难以操作，这虽然多多少少不是事实，却从另一个方面上体现了爵士音乐的复杂度，我的读者想必也很少有人会认为爵士乐是一种不够复杂的音乐：听听John Coltrane的专辑A Love Supreme和Ascension吧。认为爵士乐不够严肃或者没有逻辑则可能是更为可笑的观点：一种不严谨，没有逻辑，乐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风格是无法支撑起16个人（五位萨克斯手，四位小号手，四位长号手和至少三位节奏组乐手）同时演奏的。
就算抛开爵士乐，复杂度和艰深也不是某些大师们的专利，像Animals as Leaders所代表的djent和其它一系列前卫金属前卫摇滚风格更是复杂到难以入手（我的一位好友甚至开玩笑说Meshuggah的音乐是200拍的不对称节奏）。12tones指出了这一观点中的最大谬误：一种没有任何复杂度，毫无创新与趣味的音乐不可能成为流行文化的一部分，并受到听众们的喜爱。这一点与复杂度体现在什么样的地方没有关系：色彩丰富的和弦，宏大的交响编制，充满律动的节奏或者富于诗意的歌词等等，这都体现了作品的复杂度，它的严肃。
就我个人而言，我已经不想再提起泽纳基斯用什么热力学第二定律作曲是一件在我看来是到底多有逻辑的事情，不会真的有人认为这样的作品解释了什么从微观上的统计力学到宏观上的热力学之间的联系吧。哦有一说一，看泽纳基斯这样解释他的作品和他作曲的过程还是挺有意思的[3]，就是我会怀疑任何人第一次听到他和他的音乐时能联想的起什么随机过程和马尔科夫链。话说大家老调侃凯奇用易经瞎作曲不也是这个相似的道理吗，那这易经和Boltzmann H Theorem到底在这里有什么区别我是真的看不出来。有读者想看泽纳基斯的话我可以给你发个pdf。而令人惋惜的是泽纳基斯的作品甚至不能成为流行文化的一部分，啊想想可怜的伊朗人民在国庆的时候听到的泽纳基斯时那绝望的感受吧。
2. Art Music是被书写下来的，具体反应作曲家要求的，不能被修改的。
书写音乐下来的目的是为了具体记录作曲家如何想要他们的音乐被演奏。但是，随着录音科技的发明和被广泛应用，任何在这之后创作的音乐都能以”它原本的方式“被记录下来，这意味着很多最近创作出来的音乐也许在过了几百年以后听众也不会对它一开始听起来是什么样子有任何异议。相反，应该如何演奏莫扎特或者演奏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在音乐学家和钢琴家的眼里可能一直是一个有争议的事情，任何一个钢琴家也许都有着对相同曲目相同乐谱的不一样的解读，而很多时候我们甚至不会说某一个钢琴家对某一作曲家的解读是绝对正统的。一个例子：我建议大家可以看看youtube上通过钢琴卷帘还原德彪西自己演奏他的创作Claire de lune的视频[4]，并且和其它现代钢琴家的演奏对比德彪西演奏的月光有什么样的区别。总之，没有作曲家认同的录音导致了很多古老的Art Music显得更加自由，而很多流行音乐则更加固定。
3. Art Music表达一个具体的理念。
这也许是一个最好反驳的观点，国际歌就不太是一个Art Music，但我不认为国际歌在它想表达什么样的理念这个问题上有任何含糊不清的地方。因此12tones认为这个观点实际上是在说Art Music需要表达某种关于音乐本身的理念，就像肖邦的钢琴练习曲通过对延音踏板的使用大大拓展了钢琴作为一种乐器的表现力一样，肖邦试图在他的练习曲集里表达一种对钢琴音乐的新理念。12tones用美国音乐家Tim Morello的吉他独奏来反驳这一点，Tim Morello更多地在琴弦表面揉搓而不是像传统吉他手那样按住一些特定的把位，这使得他能够在电吉他上创造出一些类似金属互相摩擦的呜哇声响，这样对吉他演奏技巧和风格的拓展就不是一种Art Music的专利。
这点也许能在很多噪音音乐中找到更多的范例，在各种各样的噪音音乐中流行音乐家们探求着人们能接受的声响的边界，但是令我也很惊讶的是没人会把很多这些先锋的流行音乐和很多先锋的Art Music放在一起进行评论。我认为这主要是因为很多试图欣赏先锋音乐的人不明白这种音乐的欣赏如今存在于两个层面，第一个是作曲家如何写作这样的音乐，以及他希望乐手如何演奏这种音乐，第二个是听众实际上如何听到这种音乐本身，而常常懒惰的乐评人会复制粘贴作曲家们的performance note，迫使很多不明所以的听众按照一种特定的模式解读先锋音乐，这无疑与先锋音乐的先锋理念背道而驰。那毕竟不是作曲家自己说很好很有道理，他的音乐就真的很好很有道理啊。
4. Art Music的听众仅仅只能观察，而不能参与其中。
持有这种观点的听众忽视了长久以来音乐的功能性：巴洛克和古典时代有着大量的舞曲，而这些舞曲是能够让当时的听众们参与其中的，这些舞曲后来也成为了Art Music的一部分。一篇来自美国作曲家Vijay Iyer的音乐认知学研究试图突破一种”听众vs表演者“的二元对立[5]：在一个听众和表演者不能互相直接接触的录音音乐时代，听众倾听音乐的方式是在脑中模仿表演者本身，使得自己成为表演的一部分。
5. Art Music的创作者们为了表达自己而写作，而不是为了盈利而写作。
巴赫：Hey I got a gig, not you. 我在前一篇文章中用莫扎特的例子证明古典时代和巴洛克时代的很多作曲家需要依附于宫廷贵族来支持他们进行创作，而当他们的表达欲望和贵族们的品味互相冲突的时候，他们的才华又会被无情的无视掉。12tones认为钱不能使得音乐失去它本来的价值，表达和报偿本来就不应该是艺术中的两个极端，就算是深居学院内部不听窗外事的那些作曲家们也依靠学院的赞助为生。因此，这样的一个对Art Music的解读是在说那些最有钱的人对赞助的音乐才能被叫做艺术，而这无疑是一个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定义。
<hr/>那到底我们应该如何指代我们现在所想要划定的这些音乐呢，如果我们非要把这些音乐统一起来给它取上一个名字。12tones说叫“Aristocratic Music“最恰当，因为他认为这反映了这种音乐风格的定义起源于对权力的崇拜本身。一些人认为严肃音乐可能是个形容这种音乐的好名字，但出于上面的一些考虑12tones同样也拒绝了使用这个名字的可能性。在我看来就把这种音乐叫做古典音乐也许是最好的解决方案，这样一个大家都能幸福的世界就完成了！只是这个美丽新世界的背后到底该如何为新世界的alpha和gamma们分别解释古典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就又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有些音乐又古老又很经典但明显不在古典音乐的范畴内啊。
但也许解决问题的第一步是承认一个这样的问题存在，将Art Music叫做Art Music的行为不仅是在说不属于这个范围的音乐不能称得上是艺术，而且是在拒绝认真考虑不属于Art Music的音乐具有任何美学价值的可能性。那到底这个问题重不重要，虽然在感性上我已经在呐喊着这个所指和能指的问题我不想再考虑了，但是事实就是我们使用的任何词语本身对描述我们的思考是有决定性的作用的，12tones这样说：
the words we use matter. they tell people who we are and what we value, and when we say that only this one kind of music gets to call itself art, I don&#39;t think we&#39;re sending a very good message.
我们运用的语言是重要的，这些语言告诉人们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有什么样的价值观，当我们说只有这种音乐才能叫自己艺术的时候，我不认为我们在传达一个好的信息。 12tones还有其他非常引战非常尖锐的视频，也许以后有时间我也会继续分享的吧。
参考
- ^Goehr, L. (1989). Being True to the Work. The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 47(1), 55–67. https://doi.org/10.2307/431993
- ^Gelbart, M., 2011. The invention of &#x27;folk music&#x27; and &#x27;art music&#x27;.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 ^Xenakis, I., 2001. Formalized music. Hillsdale, NY: Pendragon Press.
-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Yri2JNhyG4k 注意这个版本相对于很多月光的版本来说有多快，以至于我都不太好意思说我会弹月光。。。
- ^Iyer, V. (2014). Improvisation, Action Understanding, and Music Cognition with and without Bodies. In G. E. Lewis & B. Piekut (Eds.), Oxford Handbooks Onlin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https://doi.org/10.1093/oxfordhb/9780195370935.013.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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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嚣卡
千斤顶
照妖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