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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黑色雷克斯 三十三又三分之一
船歌
凡所过往,皆为序章。
——威廉·莎士比亚
瓦格纳:爱之死
女高音:克尔斯滕·弗拉格施塔德
我的2022,始于一场冬之旅。
大约从小偏爱萧瑟风景的缘故,成年后,年年我都会选择于冬日背上行囊,出门远行。2022年年初的计划系一路向南——第一站,乌镇。
本朝之“古镇系”皆大同小异,甚少予人新鲜感。然当天于乌镇四通八达的网状水系间纵横,我突然心升一阵陌生感。午后阳光甚好,此地却空无一人。原本烟火甚浓的小镇,彼时仅剩下一片死寂,好似一切皆被没收,静水流深、且听风吟。无精打采的船夫百无聊奈地表示,上周他还接客接得腰肌劳损,眼下却因疫情,我成为他本周唯一的顾客。
见我插上耳机,船夫立刻声称自己亦为爱乐人士,且狂爱一部米帝战争片中的配乐。据其描述,片中密密麻麻排成攻击队列的武装直升机群蝗虫般掠过低平的海岸线,机上的美国大兵就着肾上腺素爆表的管弦乐,疯狂朝地面的村庄扫射:
“那叫一个燃“,他得意地说到:“等咱收复TW之时,来这段音乐正好",船夫一扫连日来惨淡经营的阴霾。
瓦格纳:《女武神之骑行》
指挥:阿图.托斯卡尼尼
乐团:NBC交响乐团
想来船夫也曾文艺,那是1979年的电影《现代启示录》中经典的长镜头,导演科波拉意味深长地选取了史诗歌剧《指环》中著名的《女武神之骑行》作场景配乐。瓦格纳被认为是传承了贝多芬以来德国宏大叙事传统的音乐家,此作描绘了天神沃坦之女布伦希尔德奉父命下界杀敌、御空飞行的伟岸场景。于是,在恢弘音响的背书之下,镜头里血肉横飞,满目疮痍。
我其实很想提醒身旁这位老牌“文艺青年”,在那个长镜头里,沦为炮灰的不仅有军人,更多的是村里的妇孺,亦包括农民、僧侣,甚至还有船夫。
1939年出生的科波拉想必亦清晰地记得,1945年,德军孤注一掷地发起最后冲锋的时刻,布伦希尔德君临奥德河畔屠宰场。所有虎式坦克均打开扬声器,以最大音量播放瓦格纳的《女武神之骑行》。生与死、善与恶、美与丑、伟大与渺小......在这一刻,皆被居心叵测地抹去了彼此间的边界——假以宏大叙事之名。
科波拉关心暴力之于人性的异化,他提醒我们:文艺也好,历史也罢,那些恢弘与华丽,迷人亦误人。
贝多芬:钢琴协奏曲No.5.皇帝
第二乐章-柔板
钢琴:埃德温.费舍尔
指挥:威廉.富特文格勒
在远离乌镇的高铁上,我的耳机里播放着《指环》。瓦格纳的音乐为宏大而生,那丰满的管弦乐织体,让我感觉仿佛饱食了一顿富含蛋白质的大餐:其几近无限扩张又始终不予解决的所谓“无终旋律”,如高潮一再被推迟的欲望之流,一波波袭来,带动我的肾上腺素一起膨胀。这音响听着着实上头,以至我恨不得立即起身,去攻打基辅。
然而瓦格纳终究不同于贝多芬:瓦格纳的音乐激励感官,适合走肾;贝多芬的艺术则能走心,因其中有一份对苦世之悲悯。无论《皇帝》还是《欢乐颂》,这般宏大的音乐却不是关于宏大的,相反,那是献给微茫的赞歌。于是,他们如同一个邀请,在邀请我们选择光明与善良的同时,给予我们安慰、让我们释怀、让我们微笑着落泪。
2022年,我再也有没听过瓦格纳。
<hr/>晚安
我对生活中的一切
都是在诀别时才喜爱
而非与之相逢时
——茨维塔耶娃《我的普希金》
舒伯特:《冬之旅》No.5 - 菩提树
钢琴:杰拉德·摩尔
男中音:费舍尔.迪斯考
隆冬二月,网上公示的流调信息愈发密集,数据细节甚至可以精准到钟点房,一场轰轰烈烈的病毒阻击战一触即发。与此同时,远在欧东的乌克兰,战争的大幕已然拉开,反转与高潮跌起。
复兴公园内,两位素昧平生的七旬老汉因支持阵营不合而大打出手,悍然开辟第二战场。被旁人劝开后挺俄老汉依旧不依不饶,喷出“册那梁个老B”之最狠沪骂。挺乌老汉不堪其辱,抄起保温杯,精准打击了挺俄老汉的左耳......霎时间血溅四方。原来,在这个隆冬,许多人身上依然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史铁生曾说:人与人的区别,远大于人与猪的区别。年少不明语中意,如今我终于悟出,人与人最大的区别不是财富、学历、颜值......而实为意识形态,故而“他人即地狱”,互看不顺眼,然所有的猪皆拥有统一的三观。只不过,意识形态这个东西绝非全然原生,多由外界潜移默化的注入,许多人却误以为是自己的罢了。危险在于,专权者一旦将其置于国家、民族等宏大叙事之内,便很容易挑动狂热,搞得世界鸡犬不宁——向外发动战争,向内则是发动运动,摧毁小民的岁月静好。
此时此刻,2022年之于我们每一个人究竟将意味着什么,尚不得而知,但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曾经的那份笃定与平和正悄然消逝。陌生感再一次涌上心头,不知何故,我突然想听舒伯特的声乐套曲《冬之旅》。记得其中第一支名为《晚安》,音乐起始,主人公便踩着低沉的脚步唱到:
我来时陌生,去时亦陌生
......
我走出大门时,会写上
晚安
你会知道,我曾思念你
晚安,常关乎故事的结束,这里却是故事的开始。开始于一次告别,向往昔回首,昨日的欢愉已不复。于是,故事的主人公道过一声晚安,然后决绝地走入茫茫冰雪。从此踏上一条陌生的、前途未卜的冬之旅。
莫道前路无知己,知己正在做核酸。
舒伯特:《冬之旅》No.1 - 晚安
钢琴:米歇尔·劳海森
男中音:汉斯.霍特
1941年,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委托颇受元首器重的钢琴家米歇尔·劳海森开展了一项录音工程,计划中就包括录制舒伯特的《冬之旅》。1942年冬,劳海森与男中音汉斯.霍特完成了录音,唱片旋即被送往斯大林格勒前线。
俾斯麦说,没有德国的音乐,尤其是艺术歌曲,德国不可能统一。然我总以为戈培尔悟错了意,那天大概脑子进水,鬼使神差地选择了《冬之旅》。天知道此刻正陷于异乡冰天雪地里生死未卜的德国军人,听闻这般比月宫还阴冷的悲伤曲集,究竟是士气大振,还是黯然神伤。
历史与艺术在此碰撞,百年前的音符竟影射出当下残忍而真实的物理世界,并于人心中共鸣:眼下这场惨烈的拉锯战,不正是一趟巨大的“冬之旅”么?“我来时陌生,去时亦陌生”,此刻,不正是每一个挥别了故乡、母亲、孩子与爱人,为了某种虚无的宏大意识形态,来到此地赴死的士兵的心声么?
舒伯特:《冬之旅》No.24 - 风琴师
钢琴:米歇尔·劳海森
男中音:汉斯.霍特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冬之旅》书写了主人公朝向生命寒冬的艰难逆行,昭示出人生而必褪的虚无旅程。这里没有幻想,亦没有救赎,只是一个人坦诚地面对即将降临的可怖命运。然可贵的是,舒伯特拒绝将最后无可逆转的结局视为无助的疲惫,而是抵达宁静的超然时刻。整个作品泪水奔流,但神奇的是,听感却是安静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寂静升起,仿佛某种具有体积与重量的有形之物,触手可及。在我的音乐记忆中,那是巴赫的受难曲才能唤起的精神力量。
贝多芬是阳刚的,不断向前、向外,他将超越个体经验的英雄主义视为个人的目的。舒伯特则是阴柔的,不断退后、避开,直至回归个体自我的最深处。在那里,他看到了世界的主要目的——改善自己是为改善世界所能做的一切(维特根施坦)。他人是地狱么?不,自己才是。因而《冬之旅》不是一次自毁,而是一次疗伤,一次重塑生命的自我构建。
古人云,惆怅东栏一株雪。人都在——且只能在——自己的生命里孤独过冬。
一句晚安,足以慰风寒。
<hr/>NaNa
我不爱我的祖国不过,我愿意献出生命
为了他的十个地方
一些人,山峰
以及,三四条河
—— 帕切科《叛国罪》(墨西哥)
图片来自网络
加泰罗尼亚民谣:《鸟之歌》
钢琴:霍佐夫斯基
大提琴:保罗.卡萨尔斯
四月,全城静默。因物流阻断,团菜便成了多数居民获取生活物资的唯一方式。我收到楼下阿姨的儿子打来的急电,因他老妈不懂玩手机,故请我务必帮忙团菜。而身为人民教师的他,亦和学生一起被隔离在校园——老母亲这里是他想回却回不去的家。
其实,我自己又何尝不如是。反倒是我老妈比我豁达,听闻我忙于帮阿姨团菜,竟打趣式的怼我:怎么?现在你成了别人家的儿子?
天下一家,乌托邦之光终于照进了现实。
五月中,老友Call我,因无法得到医疗,他母亲不幸走了。而令朋友难以释怀的是,办法用尽,求助即便变成求饶,他还是不被允许回家,因而未能见老母亲最后一面。那天,这位七尺男儿在电话里以泪洗面,他说他彻夜难眠,有种身体被抽空的感觉。经历过至亲的离别,我懂那种感觉——就好像原本属于自己的一部分从自己的肉身分离了出去。只是,我也不知道如何给予安慰。
临睡,我选了一支小曲发给他。
加泰罗尼亚民谣:《NaNa》
钢琴:尤金.伊斯托明
大提琴:保罗.卡萨尔斯
NaNa,非一枚可人的菇凉,而是一个象声词——系怀抱婴儿的母亲发出的呢喃。这是一支流传在西班牙加泰罗尼亚地区的古老摇篮曲。
受限于乏善可陈的医疗水平,古时婴儿的夭折率甚高,宝宝的睡去常常意味着不再醒来。因而,西方古代摇篮曲全然不同于现代人理解的恬美与安逸,相反,他们大多曲调暗黑,甚至带着一份不祥之兆,其中交织着母亲浓烈的爱与不安,好像恳求死神,请不要收去孩子的灵魂。
大半生流亡海外的西班牙大提琴家保罗卡萨尔斯说,旋律的灵魂是无法诉诸语言的。每每公演最后,大师皆会以故乡的民谣返场,而非经典的贝多芬、巴赫,其中就包括这支《NaNa》。卡萨尔斯是加泰罗尼亚的孩子,而加泰罗尼亚亦是这位蜚声乐坛的大提琴宗师——想回却回不去的家。
你听,所有的喧嚣与荣耀,皆在这无限深情中褪去。你所能听到的,仅仅是一个人的状态,这个人陷入巨大的不安与悲伤中,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位演奏家。听到隐隐传来的哼声吗?对,那绝非录音的瑕疵。但这神来之哼却不由大提琴发出,而是卡萨尔斯不自觉地从胸膛中流淌出的气息。
灵魂就这样离开了肉身,而旋律却将孤魂带回了故乡。那里没有宏大的国家Meng,没有人定胜天的豪言,那里只有熟悉的草木、家园,和母亲的呢喃。
西班牙小夜曲《Vito》
大提琴:保罗.卡萨尔斯
第二天清晨,我打开手机准备团菜,屏幕上跳出朋友的留言:昨晚,我睡着了。
<hr/>年
最要紧的是,我们首先应该善良
其次要诚实,再其次是,永远不相忘
——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
图片来自网络
爱尔兰摇滚:《新年》
演唱:低配版U2
2022年末,我从杨康中恢复。按时服粥长达一周后,我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赶至最近的肯德基,心满意足地点上一大份辣鸡翅、薯条和可乐......据专家介绍,垃圾食品能有效刺激多巴胺的分泌。
难怪总有读者留言,建议我和花花写一下年度古典音乐盛事——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特别于这个令人沮丧的年度,大家比任何时候更需要音乐来提振多巴胺。不过,在此之前,为避免我们遗忘的天性,我以为还是有必要做一下科普。
1936年,戈培尔表示,轻音乐的地位应提升至与严肃音乐等同,为舞而生的维也纳圆舞曲便成了德奥民族国家对抗外来爵士(后被404)文化入侵的武器。在1938年4月举办的一场音乐会中,除上演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曲》外,返场还加演了约翰·施特劳斯的《皇帝圆舞曲》,在场的元首与戈培尔均大喜过望,后者于日记中表示“此举应发扬光大”。次年除夕,维也纳爱乐便以全部斯特劳斯舞曲登场——这便是传承至今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由来。对了,1939,这个年份是不是有些刺眼?
舞曲不好么?当然不是,正如垃圾食品能治愈我。问题在于,无论我们主观上存有多少偏好,我们心里亦需建立某种客观化的标准,不然,郭敬明也可以是与托尔斯泰比肩的文豪。肯德鸡终究不是走地鸡,我亦绝不会将垃圾食品与法式大餐等同起来。
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喜庆、欢快,可谓一场年度轻音乐春晚。只是,2022年,我对所有的“春晚”持抗拒态度,仿佛在这辉煌喜庆的氛围中,我们经历的和迎来的是一个盛世。
舒伯特:《魔王》
钢琴:杰拉德·摩尔
男中音:费舍尔.迪斯考
友人于友圈感慨说:年,是一种凶恶的神兽,它凶在记忆始终挥之不去,又恶在对刚刚发生的事一再地、惊人地健忘,最后只剩下对存在的怀疑——我深以为然。
2022,我不会忘记,但肯定不会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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