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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笔记:《名利场》萨克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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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4-13 18:21:4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IP:
【原创】求知若渴,虚心若愚。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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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 书籍概述
  • 我的点评
  • 译本序
  • 名利场(上册)
  • 名利场(下册)
<hr/>书籍概述

《名利场》真实描绘了1810—1820年摄政王时期英国上流社会没落贵族和资产阶级暴发户等各色人物的丑恶嘴脸和弱肉强食、尔虞我诈的人际关系。故事主角蓓基·夏泼是一个机灵乖巧的漂亮姑娘。她尝过贫穷的滋味,一心要掌握自己的命运,摆脱困境。她不择手段,凭谄媚奉承、走小道钻后门,飞上高枝,构成一个引人关怀又动人情感的故事。
《名利场》以两个年轻女子蓓基·夏泼和爱米丽亚·赛特笠的一生为主线,展示了19世纪初期英国上层社会的生活画面。《名利场》的故事以两条线索展开,从同一个起点出发,相互交织,最后到达同一个终点。其中一条线索讲述善良、笨拙、生活在富有家庭中的女子爱米丽亚·赛特笠;另一条线索讲述机灵、自私、放荡不羁的孤女蓓基·夏泼。两人于1813年乘坐同一辆马车离开平克顿女子学校,都在遭到家庭反对的情况下于1815年结婚,分别嫁给即将参加滑铁卢战役的两名英国军官。新婚不久,那场具有历史意义的战役打响了。爱米丽亚·赛特笠的丈夫战死沙场,蓓基·夏泼的丈夫战后生还。接下来的十年中,蓓基·夏泼生活一帆风顺,在社会的阶梯上不断攀升,直至有幸觐见国王,而爱米丽亚·赛特笠却因父亲破产承受着极大的不幸。到了1827年,命运发生了逆转,蓓基·夏泼的生活落入毁灭的深渊,这其实是罪有应得;爱米丽亚·赛特笠却转而变得富裕幸福。
<hr/>我的点评

蓓基小姐出场时(离开女校),早已经失去了作为画匠的穷困潦倒的父亲以及曾经做过被人看做下贱职位的歌女的母亲,也没有可以帮助她的亲朋好友。
为了得到世俗的名和利,即上层社会的认可以及上层社会的生活,蓓基从不自怨自艾、自伤自怜,而是不屈不挠、无时无刻地费尽心机地把握住一切有利的机会朝着上层社会前进。
蓓基最终享受过一段上层社会的奢靡的生活,然而终究失去一切,包括丈夫、孩子、朋友、名、利等等而沦落街头。
蓓基巧舌如簧、撒谎成性,而又乐观、通达、机智、讨人喜欢,能够适应一切生活,不论是上层社会的奢靡生活,还是下层社会的肮脏、流浪生活,她都能够自如地应付其中的人和事而得到普遍的赞美。
这点真的蛮让人佩服她的,但是她耍弄心机,走到哪都要糊弄一场骗局搞得好心人家破人亡,财产散尽,这点是真的让人蛮憎恶这个你的,就和剧中的铎镔少校一样避她犹避蛇蝎。
爱米丽亚是一个恬静、懦弱、不知人世艰难而又能够任劳任怨、心地单纯的美丽女性,是社会道德赞扬的模范女性。
没有蓓基的环境中,她就是男性心目中的女神!然而她终究是旧道德束缚下的女性,没有独立的自我,未嫁时一切听从父母,出嫁后一切听从丈夫,丈夫死后又按着社会道德要求的那样以幻想中的丈夫为自己的精神寄托,后来又以儿子为生活的目的。爱米丽亚是旧道德的产物,完全没有独立的人格。
总的来说,这部以女性视角展开的篇幅蛮长的一部小说居然吸引得我津津有味地看了下去还读完了,里面的好词佳句也不错,值得一读。
<hr/>译本序

已经三十出头的萨克雷发表的作品虽则总量相当可观,然而就它们本身的价值而言却乏善足陈。他在文艺界打拼了这么多年,仍没有什么真正的建树,很可能就这样给垫在金字塔的底部庸庸碌碌地终其一生,不久便被人遗忘。幸而这样的结果也没有发生。长篇小说《名利场》,使萨克雷一举跃上与狄更斯齐名的金字塔之巅,而且是真正的名利双收。
本书的登场人物众多,时空跨度很大,可是由于作者运用“平行蒙太奇”的手法叙事脉络清晰,层次分明,其故事梗概简述起来并不太难。它通过两个女性的命运变迁折射出一幅从摄政期至维多利亚时代前期英国上流社会生活、思想、风貌的宏伟全景。
爱米莉亚·塞德立生于富裕的中产阶级家庭,心地善良,然而窝囊透顶,软弱可欺;瑞蓓卡·夏普出身微贱,少失怙恃,很小就得靠自己在人海中摸爬滚打才得以生存,偏偏绝顶聪明,而又自私至极,整个儿一满肚子坏水的人精。小说从两个妙龄少女同乘一辆马车离开寄宿女校写起,各自经历一波三折的两年后都与一名青年军官结婚。还在新婚燕尔的蜜月期内,就发生了惊天动地、波及全欧的大事件——滑铁卢战役。爱米的丈夫乔治·欧斯本上尉捐躯沙场,蓓姬的丈夫罗登·克劳利上尉却得以幸存并被擢升为校官。两位军官太太在一八一六年各举一男而且均随父名。此后的十年间,蓓姬一路春风得意,平步青云,直至进宫觐见国君王后,可谓登峰造极;年轻的孤孀由于娘家破产,又不容于公公,一直得不到夫家的承认,迭遭颠连,穷困潦倒,竟被逼到不得不与她活着全部意义所系的宝贝儿子生生分离。到了一八二七年,两位女主人公的命运又来了个风水轮流转:蓓姬乐极生悲,祸起萧墙;爱米则终于熬出了头,否极泰来。然而作者的生花妙笔犹如魔杖一挥,最终让她俩在跷跷板两端趋于平衡。全书结尾处,与我们初会摄政时期才离校门的俩姑娘已相隔四分之一世纪,我们告别的是维多利亚时代前期两位有身份的中年女士,虽然庙会上的慈善义卖行动把她俩挡在摊位的左右两侧,但在世人眼里,她们息息相通的社会责任心,引领着这姐妹花似的一对老同学最后还是殊途同归。
滑铁卢以前,本书演绎的是婚姻好事多磨、家族成员之间争宠夺利以及围绕遗产暗流汹涌的钩心斗角。滑铁卢之后,夫妻间的相互忠诚问题,包括双双健在以及阴阳阻隔的,成了作者着墨最多的主题。瑞蓓卡鄙弃有了儿子以后日益向善的丈夫罗登,与老色鬼斯坦因侯爵勾勾搭搭以便满足自己无限膨胀的虚荣欲望。爱米莉亚则走另一极端,撞了南墙仍不回头,铁了心为乔治守节,唯独她一个人无限夸大亡夫的千般好处,视而不见地把单恋数十年如一日的铎炳那份绝不逾矩的真爱拒诸千里之外。这两个女人以不同的方式在同一层面上都难辞其咎。作者以她俩的荣枯浮沉和婚后境遇为线索,创造了一种既包罗历史全景,又蕴含嘲讽效果的叙事方式。
萨氏笔下的滑铁卢大战与托翁长卷中的鲍罗金诺之役,合为拿破仑·波拿巴在不到三年时间内先后遭遇的致命打击,尽管两部小说都是世界文学中早有定评的鸿篇巨制,风格上却显然各有千秋,《战争与和平》磅礴厚重的史诗气魄与《名利场》讥刺幽默的警世色彩使二者泾渭分明,一目了然。但必须强调指出,弥漫本书始终的轻松甚至滑稽的口吻,是作者吸引受众关注严肃主题的手段,而绝非纯粹为搞笑而大耍贫嘴之目的本身。
萨氏夹叙夹议的文风,特别是字里行间高度浓缩的信息量,一方面使小说阅读起来特别耐人咀嚼,回味无穷,另一方面也给任何其他艺术样式的改编者出了天大的难题,除非采用旁白,让角色背着其他人物向观众说话,或换成影视中的画外音,而这些手段的效果都远逊于阅读文本。
我强烈感到自己短缺的正是译界大师高手的那些可贵特质:理解上直窥幽微的深度;实战中对全局胸有成竹,不畏孤军深入,善于找准突破口一举奠定胜局的韬略;驾驭汉语的超凡能力赋予译文流畅如水银泻地一般的韵致……
作者堪与外科医生的柳叶刀媲美的犀利词锋,很快便折服了我。
西欧文学史上素有流浪汉小说这样一种体裁,其中的佼佼者如法国勒萨日的《吉尔·布拉斯》、英国菲尔丁的《汤姆·琼斯》、西班牙佚名的《小癞子》等,都是脍炙人口的经典。而《名利场》中以美女面貌出现的流浪汉形象,则称得上此系列中最引人注目的一朵“飘零的落花”。在瑞蓓卡咄咄逼人的光芒下,书中其他女角只能处于陪衬地位,但个个有血有肉,跃然纸上。哪怕出场不多的奥多德团长太太也神完气足、丰满生动——可不要小觑这等特色鲜明、令人忍俊不禁的“小插碟”或“间奏曲”,那儿往往有英国式幽默的丰沛源泉。
<hr/>名利场(上册)

这里热闹非凡,有吃有喝,有哭有笑;有的在相爱,有的刚变心;有的在抽烟,有的在行骗,有的在打架;有跳舞的,有拉琴的;恶汉恃强凌弱,好色之徒冲女人挤眉弄眼;掏包的如鱼得水,巡警也不吃干饭;走江湖的在他们的帐篷前大声吆喝招揽看客;跳舞的女郎衣服上缀满发光的金属片。
她的面色健康红润,唇角挂着极其醉人的倩笑,双眸反映出十分明朗和诚挚的愉悦心情。
世界犹如一面镜子,照出的是每一个人自己的形相。你冲它皱眉头,它反过来也对你侧目而视;你冲它笑,和它一起开心,它就是你快乐的好伙伴;因此,所有的年轻人不妨自己作出选择。
夏普的父亲是个画家,曾经凭着这项技艺在平克顿小姐的学校里教绘画课。他人很聪明,在交谈共酌中相当讨人喜欢,惜乎才气有余而刻苦不够,偏偏喜欢泡在酒馆里,又染上举债告贷的癖好。喝醉后经常打妻子和女儿撒气;第二天早晨头疼得厉害,便抱怨世人不能赏识他的才华,然后大骂他的同行画家都是蠢材,这些批评显示他富于机智,有时还真有道理。
然而这姑娘以挖苦他人为乐的癖好远远强过她的感激之情。
她素来没有与女人为伍的习惯;她父亲虽然颓废沉沦,却是个有才气的人;与他交谈饶有兴味,而如今瑞蓓卡不得不跟自己进入的那个圈子里的女人对话,她觉得前后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虽说小姐们通常都把择婿这份差事委托给她们的妈妈,这样也没有自作主张之嫌,但是不要忘记:夏普小姐没有慈亲为她办这等敏感细致的事情,要是她不能给自己物色到一个丈夫的话,在这茫茫人海就没有第二个人会替她操这份心。姑娘们之所以抛头露面外出交际,还不是受到想嫁人这种崇高志向的驱使?为什么她们纷纷涌向温泉疗养地?为什么在累得要死的整个社交季节她们经常参加舞会,一直跳到清晨五点钟?为什么她们要苦练钢琴奏鸣曲,花每课一畿尼的高价向当红的教师学三四首歌曲?若是她们的胳膊和臂肘长得好看,她们就学弹竖琴;她们还戴起插羽毛的黄绿色侠盗毡帽勤习开弓射箭——这是为什么?无非指望用她们的勾魂弓、夺命箭射中一位如意郎君。
肥胖使约瑟忧心忡忡,紧张万分;他不时会横下心来企图摆脱身上多余的脂肪,但他好逸恶劳、舒服惯了的脾性很快就压倒这种变革的努力,结果又回到一日三餐的老路上来。他的衣着从来就不得体,可是为了打扮他那肥硕的身躯,真是用心良苦,伤透了脑筋,每天要在这上头花费好几个钟点。他的贴身男仆靠他的衣服着实发了不少财;他的梳妆台上摆满了各种发油和香水,一位迟暮美人的驻颜手段大概也不会更多。为了使自己的身段显得苗条些,他试过当时发明的每一种肚带、腰褡和紧身马甲。和所有的胖子一样,他要人家把他的衣服做得尽量窄小,还从不忽略挑选最鲜艳的色调和最年轻的款式。好不容易穿戴完毕,下午他出发一个人坐车在公园里兜上一转;然后回去重新打扮,还是一个人到拱廊咖啡馆吃饭。
由于他内心自以为长得一表人才,那句赞美之辞使这个大块头的每一根神经都颤动起来,惹得他心里痒痒的说不出有多舒服。
塞德立先生的眼睛里闪起一种难以描摹的调皮神情,他把目光投向爱米莉亚;爱米莉亚则低下头去,脸上刷地泛起红晕——只有十七岁的姑娘脸才会这样红,而瑞蓓卡·夏普小姐一辈子从不会这样脸红——至少自从她八岁时从食橱里偷果酱让她的教母当场逮住后,就没再红过。
乔治说,此刻他感到一阵异乎寻常的冲动,简直无法遏制,不顾有人在场,直想把爱米莉亚搂在怀里吻她的脸蛋儿。
一对未婚男女在一起议论如此敏感的话题,他们彼此间即已形成某种相当信任和亲密的气氛。
夏普小姐答道,与此同时向他看了蕴含着千种风情、无穷魅力的一眼。
塞德立正欲说出一番最最精彩动听的话来,而且已经开了头:“哦,夏普小姐,您是多么——”不料隔壁小客厅里的一首歌正好唱完,使约瑟十分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于是他突然住口,涨红了脸,紧张得要命,便使劲擤鼻涕。
要知道,姑娘的好感滋长之快犹如童话里杰克的豆茎,一夜之间便耸入云端。
威廉·铎炳先生只得灰溜溜躲进操场远端的棚屋,在那里凄凄惨惨、悲悲戚戚地打发半天假日。我们谁都能回忆起儿时类似的伤心时刻。谁都会遭到不公平的待遇;被人侮慢谁都会气得发抖;然则一个仁厚仗义的少年一旦产生这样的委屈感往往分外强烈,而受到善待后知恩图报的心情也更为迫切。君不见,有多少这样的好孩子灵魂却横遭扭曲、摧残,变得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他和低年级学生在一起列队行走,像个神情沮丧、呆头呆脑的巨人,手里拿着书角都卷了起来的识字课本,身上绷着太紧的灯芯绒裤子,不断遭到那些脸蛋儿红喷喷、衣服外面还系着罩衫的小家伙欺负。同学们个个拿他开心。
他的脸色十分苍白,眼睛闪亮睁大,下唇有一道很大的口子在不断渗血,给这位少年平添一副凶相,想必令好多围观者胆战心惊。
您真该看到彼时他母亲的脸上何等光彩!所有的学生一齐鼓掌表示赞赏。谁能描绘威廉面红耳赤、跌跌撞撞的笨拙相?谁会计算他领奖后返回自己座位时共踩了多少人的脚?他的父亲老铎炳破题儿头一遭觉得儿子有出息。
爱米莉亚小姐闻言并不做声,只是嫣然一笑,两腮飞红。她瞅着乔治,欧斯本先生虽然苍白却很耐看的容颜,尤其是两侧乌黑发亮、拳曲潇洒的鬓脚,连那位年轻绅士自己也为之得意非凡。
女士们离座退席时,焦斯赶紧跳起来以最迷人不过的优美姿势为之开门,然后回到餐桌上,一杯又一杯穷凶极恶地往自己肚子里猛灌红葡萄酒。
“他是在给自己壮胆,”
这样很容易构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读者会揣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迫不及待地一口气读完这些阴森可怕的章节。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天上的云乌黑乌黑的,犹如一缸墨水。狂风掀走老房子屋顶上的烟囱管帽,吹着瓦片在空荡荡的街上飞旋直至碎裂。没有人敢向这等坏天气挑战;巡夜人躲进岗亭蜷缩在那里,暴雨却对他们穷追不舍。霹雳一声,自天而降的惊雷闪电吓得他们屁滚尿流。有一名巡夜人遭雷殛死在育婴堂对面。矮壮结实的威尔·司泰德法斯特已化为乌有,只剩下一件烧焦的外套、一盏摇曳的风灯和被雷电劈成两截的棍棒。在南安普敦街,一辆出租街车的车夫从驭者座上给刮走了——到哪里去了呢?但是除了他被刮走时的一声惨叫,旋风没有告诉我们它的受害者的去向!这是恐怖的一夜!夜是那样黑,漆黑漆黑;没有月亮。没有,没有。没有月亮。看不见一点星光。连一颗微光闪烁的孤星也看不见。黄昏时曾有一颗星露脸,但它在漆黑的天空中哆嗦一阵后,又躲回去了。
每个人一生中不是也有些短小的章节,看起来微不足道,却能影响全局吗?
老塞德立先生对自己儿子的感情简直近乎轻蔑。他认为儿子虚荣心重,自私、懒惰,缺乏男子汉气概。做老子的十分讨厌儿子赶时髦的德性,对于他那些大言不惭的吹牛故事总是毫不掩饰地加以嘲笑。
他这个闷葫芦却使爱米莉亚温柔的心老是悸动不安。虽然她没有跟瑞蓓卡谈过这个敏感的话题,却与布伦金索普太太作过几次推心置腹的长谈。女管家曾向太太身边的女仆透过几句口风,后者可能在厨娘面前约略提及此事,而我敢肯定厨娘把这消息散播到了附近所有的店铺中去,故而如今拉塞尔广场一带已有为数相当可观的人在谈论焦斯先生的亲事。
一切迹象似乎都表明幸运女神在向瑞蓓卡微笑。在走向饭厅就座的时候,她扶着焦斯的胳膊,好像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她还曾乘焦斯的敞篷马车兜风,当时就坐在驭者座上他的身旁(焦斯坐在那里一本正经地驾驭两匹灰色马,神气活现,出尽一位公子哥儿的风头),尽管任何人都没有只言片语提及这门亲事,其实人人看来都已心中有数。瑞蓓卡只欠对方开口了。
他们一行在预计的时间到皇家花园下车。当神态庄重的焦斯跨出吱吱作响的车厢时,周围的闲人都为这胖绅士喝彩,他涨红了脸,搀扶着瑞蓓卡走开去,显得魁梧、轩昂。乔治自然负责照料爱米莉亚,她春风满面,像阳光下一丛玫瑰那样幸福。
在笔者带领一个个人物登场的时候,请允许我以人类一员的身份,以同类兄弟的身份,不仅仅把他们介绍给你们了事,偶尔还要从台上走下来对他们议论一番:如果他们仁厚善良,我就夸他们几句,跟他们握握手;倘使他们傻里吧唧,那就附在读者耳朵旁边悄悄调侃他们;假若他们奸刁狠毒,我会用最激烈的言词谴责他们,当然以不失体统为度。
由于克劳利准男爵夫人的天赋唯有玫瑰色的双颊和白皙的皮肤,由于她既没有鲜明的个性,又没有才具和见解,无所事事而又不善自娱,更缺乏旺盛的精力和狂暴的脾性(造化往往把这些赋予愚蠢透顶的女人),她对皮特爵士的控制力实在有限得很。她双颊的两朵玫瑰渐渐花落色衰,生下两个孩子以后,她失去了婀娜多姿的体态,变成她夫君宅内的一件摆设,并不比已故克劳利夫人的一架大钢琴更有用。和大多数金头发、白皮肤的女人一样,她爱穿浅色衣服,多半是浑浊的湖绿色或朦胧的天蓝色。她一天到晚打毛线或做其他类似的编结活。仅几年工夫,她已给克劳利全家所有的床编结了床罩。她有一个自己比较喜爱的小花圃,此外就没有什么是她所喜欢或不喜欢的了。夫君对她粗鲁无礼,她毫无反应;夫君打她,她就哭。她没有足够的勇气借酒浇愁,只会长吁短叹,成日价头上夹着卷发纸,脚上趿着拖鞋。哦,浮华虚荣的名利场!她原本是个活泼可爱的姑娘,若不是为了浮华虚荣,彼得·巴特和露梓本可以结成一对幸福的夫妻,有一片井井有条的农场、一个和和美美的家庭,欢乐、关怀、希望和奋斗都会占到应有的比重。然而在浮华虚荣的名利场,一个显爵头衔和一辆驷马高车却是比幸福更值钱的玩意儿;倘若亨利八世或蓝胡子活到如今,还想要第十个妻子,难道他就得不到本社交季节将进宫朝觐的名门闺秀中最最漂亮的一位?
作为一个地主,他开出的条件够苛刻的,除了破产的倒霉蛋,没人愿当他的佃户;作为一个庄园主,他吝啬得几乎舍不得把种子撒到地里去,于是大自然以牙还牙,在收成上对他也特别吝啬,而去眷顾比较大方的庄户人。他看到不论哪种有利可图的生意都要插一手:开矿,买运河股票,为驿车提供马匹,接受政府订单,堪称郡内第一大忙人,又是本郡地方治安法官。由于他不愿出实价雇用可靠的监工管理他的花岗岩采石场,结果发现四名工头卷逃,带着一大批财物到美国去了。由于缺乏安全设施,他的煤矿让水淹了;他提供的牛肉变了质,政府把供货合同扔还给他;至于他的驿马,全英伦的驿车主都知道他损失的马匹比国内任何人多,因为他总是舍不得把它们喂饱喂好,有些马又是贪贱买来的。在人际交往方面他倒是挺随和的,一点不摆架子,甚至宁可与庄户人或马贩子为伍,而不大乐意跟他的大少爷那样的绅士相处。他爱杯中物,好骂人,喜欢跟庄户人家的闺女开开玩笑;他从来不会平白给谁一个先令或做一桩好事,但性情乐和,狡黠调皮,好捉弄人;今儿个他可以跟一个佃户在一起说笑话、喝啤酒,明天就可能把那人的家财登记造册,拍卖抵债;或者一边和某个偷猎者打哈哈,一边已经在乐滋滋地准备把人家放逐海外。
光是支付其债权人的利息,尊敬的准男爵每年就得花好几百镑。然而,这对他来说是一种难以割舍的快乐;教那些可怜的债主左等右等,让官司从这一级法庭打到那一级法庭,从一届开庭期拖到另一届开庭期,千方百计拖欠不付——他觉得其乐无穷。他说过,倘若必须偿还债务的话,当议员还有什么好处?
名利场啊,名利场!此地就有这么个人,他不懂拼写规则,也不在乎自己没有阅读能力;言行举止像个乡巴佬,也有着乡巴佬的那份狡诈;以占小便宜、打没完没了的官司为其能事;他的趣味、情感、爱好无不卑下庸俗;偏偏他有头衔、名望、权力;他是一方显要、国家栋梁。他贵为一郡之长,出入乘坐金碧辉煌的马车。大臣政要也都讨好他;在追逐浮华虚荣的名利场,他的地位比品德无瑕、才华盖世的圣贤俊杰更高。
在她逗留期间,合宅一派过节气象:那种整洁、温暖、欢快、舒适的氛围在其他季节是看不到的。
府上的膳食也特别丰盛——天天有野味,白葡萄酒必用西班牙和希腊的正宗名产,鲜鱼从伦敦不断运来。在麦克惠尔特小姐的胖车夫逗留期间,啤酒不知怎的变得醇厚多了,连厨下的佣人也沾光不少;她的贴身女仆在育儿室里用餐,那里毫不计较食糖和茶叶的消耗。
克劳利夫人不在时,瑞蓓卡差不多就是宅内的女主人,但她在这一新的高位上处处谦虚谨慎,避免得罪厨下和马厩里的头头脑脑,跟这些人相处她总是客客气气,从不摆半点架子。现在的她跟我们原先了解的那个傲气十足、怕羞内向、怨天尤人的小姑娘比起来,前后判若两人。从这种脾气性情的变化可以知道她有很深的城府、吸取教训的真诚愿望,至少有极大的勇气自我否定。我们的瑞蓓卡改取这种温良谦恭的处世之道,究竟是否发自内心,有待于她今后的所作所为来证实。奉行阴一套阳一套的做人之道要持续多年,很少见到一个二十一岁的人能干得不露破绽;不过,读者诸君应该记得,我们的女主人公年纪虽轻,却称得上老于世故,经验丰富,如果读者还没有发现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笔者岂不是白写了这么多篇幅?
糊涂透顶又醉心浪漫的克劳利小姐,非但没有被他的宝贝小侄子干的玩命把戏吓坏,还总是在他决斗之后替他还赌债;有人在她耳边悄悄批评罗登的行为失检,她半句也听不进去。“年轻人干点儿荒唐事有什么大不了?”她照例会说,“怎么着也比他那位没有半点儿阳刚之气的伪君子哥哥强得多。”
有些可爱的小生命,你会偶然发现它们羞怯怯地在僻静的背阴处开出不起眼的花,散发淡淡的幽香。
说实在的,一个还在父母卵翼下的好姑娘,生活中不可能有许多惊心动魄的事件,通常只有传奇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才少不了这些。罗网和猎枪可能危及出去觅食的老鸟;外面还有老鹰,有时可能躲过,有时则在劫难逃。然而雏鸟在羽绒和禾秆垫底的巢中过着舒舒服服、毫不浪漫的日子,直至轮到它们自己振翅飞翔的那一天为止。
当蓓姬·夏普在乡下抖动自己的翅膀,跳跃于细嫩的枝头,躲过许多许多陷阱,毫发无损地成功啄食时,爱米莉亚稳稳当当躺在拉塞尔广场自己家里。即使需要出门与外界接触,也有长辈指引陪同,不会有任何灾难降临到她头上,为她提供悉心呵护的那个富足、欢乐、安适的家,也没有什么隐忧堪虞。
对她来说,欧洲的命运体现在乔治·欧斯本身上。乔治的危险过去了,她就唱感恩歌。乔治乃是她心目中的欧洲、皇帝、联盟各国君主和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乔治乃是她的太阳和月亮。
爱米莉亚一醒过来便想他,临睡前祈祷中提到的也是乔治的名字。她从未见到过一个男人如此英俊或如此聪明,骑在马上身段如此优美,跳起舞来步态如此飘逸——总之,这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她的父母在干什么?为什么不保护好这颗稚嫩的心,别让它跳得那么快?老塞德立近来表情比较严肃,心思完全给他在市中心的商务占了去,对旁的事情似乎无暇顾及。塞德立太太生就大大咧咧的性格,从不查三问四,甚至没有做母亲的妒忌心。
如果说欧斯本的信只有寥寥数语,体现了直来直去的军人本色,那么必须承认,要是把塞德立小姐写给欧斯本先生的信在此照录的话,本书的篇幅将扩大好多卷,即使最欣赏柔情的读者也会吃不消的。爱米莉亚不光把大张大张的信笺写得密密麻麻,而且会把写下的统统划掉,教人怎么也猜不透个中奥秘;她还毫不手软地从诗集中整页整页地抄诗,在某些词句、段落下面狠命加上着重号,把自己的心态泄露无遗。她是个凡人。她的信中重复的地方到处都是。她写的文句有时语法上不大对头,她做的诗在韵律上完全随心所欲。
爱米莉亚小姐那些书信的收件人恐怕是一位铁石心肠的批评家。同僚们见信件到处跟着欧斯本中尉源源寄来,常以此调侃他,羞得他命令勤务兵千万不要把信当着众人的面交给他,一定要在无人时送到他自己屋里去。有人看到他曾用一封信当纸媒点雪茄,使铎炳上尉大惊失色,因为我相信铎炳上尉一定愿意用一张钞票把它换下来。
他来到了拉塞尔广场,爱米顿时容光焕发,就好像乔治是太阳一下子把她照亮。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惦念、担忧、眼泪、疑虑和失眠时的胡思乱想,在那熟悉的微笑挡不住的魅力影响下,顷刻间便烟消云散。他从客厅门口便向爱米放射出光芒——英武伟岸,蓄着超凡脱俗的唇髭,俨然天神降临。
哦,你这惊魂未定的小可怜儿!你在整个一片森林中挑选这棵主干最挺拔、枝杈最粗壮、叶片最茂密的巍巍大树,打算在上面筑巢安居,啁啾欢歌;殊不知它没准儿已经给做了砍伐的标记,不久便可能随着喀喇一声巨响倒下。人与树木何其相似乃尔,这已是古而又古的譬喻了!
指不定某一位亲爱的女读者也曾在自己想象中把一头驴子装扮得光彩夺目对之盲目崇拜:男的木头木脑,她认为是敦厚淳朴;明明是自私自利,她愣说大丈夫的尊严不容侵犯;把他的混沌愚蠢视为庄严持重。
他对爱米莉亚已经好久没有像那天晚上这样殷勤了——特别想把她逗乐,对她特别温柔,而且特别健谈。是什么促使他有此表现呢?是不是因为预见到爱米莉亚未来的命运怪可怜的,他那颗慷慨的心变软趋暖了?或者因为想到会失去这小宝贝,反而更觉得她可贵?此后好多天爱米莉亚总是念念不忘那个幸福的晚上,频频回忆他的话语、他的眼神、他唱的歌、他俯视或从一段距离外看她时的姿势。
一方面所有的人对克劳利小姐关怀备至,每小时都有教区长家派出的信使把她的最新病情带回去向那里的至爱亲朋报告,而另一方面,在庄上宅院的另一部分,有位女士病得极重,却没有一个人理睬——她便是克劳利准男爵夫人。皮特爵士同意让那位高明的医生来瞧瞧她的病(因为不必另付出诊费)。医生瞧过后直摇头,于是她便被撂在自己孤寂的屋子里等着油干灯灭,对她的关注并不比园内的一棵杂草稍多。
瑞蓓卡在克劳利小姐的病室里熬过了极其累人的两个星期,也真够难为她的;不过休看她身材娇小,她的神经简直是铁打的,伺候病人这份乏味透顶的差事对她的精力情绪居然毫无影响。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说出那份差事有多辛苦,平素爱找乐子的老小姐一旦病倒了有多么难伺候:动不动就发脾气;老是睡不好觉,长夜漫漫躺在床上直哼哼;还特别怕死,她没病时嗤之以鼻的身后世界现在几乎像可怕的梦魇一般跟她纠缠不休。哦,绮年玉貌的读者小姐,请在想象中画这样一个老妇人的肖像:她自私、无行,一味追求尘世享受,身在福中不知感恩,目无神明,如今让痛苦和恐惧折腾得死去活来。
在服侍病人期间,瑞蓓卡始终沉得住气,时刻留意各种动静;她睡得不沉,也容易入睡,因为问心无愧,一有机会随时可以打个盹儿得到休息。因此别人从外表上几乎看不出她有什么疲惫的迹象。她的面色也许略微苍白了些,眼圈也许比平时稍稍黑了几分;但不论什么时候她从病室里出来,总是含笑盈盈,容光焕发,尽管套着晨衣,头戴小帽,却跟穿上她最漂亮的晚装一样显得整洁、精神。上尉正是这样想的,而且不时围着她大献殷勤,像抽风似地丑态百出。钝头的爱神之箭射穿了他的厚皮。
晚餐时,瑞蓓卡显得异常活跃,伶牙俐齿谈笑风生;可是,着了魔的近卫团上尉挨了那顿抢白后,做出种种姿势向她暗示,笨拙地乞求谅解,她一概不予理会。
家里少了她,老宅院显得荒凉冷落,足见瑞蓓卡在那里多么受到倚重和深得人心。皮特爵士的好些信件没有改正誊清;他的账册无人整理;自从他的小秘书走后,庄上治家理财方面的大小事务和种种设想统统被搁置下来。准男爵给她寄去许多封信央求她、命令她回来,根据这些信中行文之拙劣和拼写错误之多,就不难看出,这样一名私人秘书对于他来说实在不可或缺。准男爵几乎每天都有免资邮件寄到公园路,信中无比殷切地祈求蓓姬回去,或声泪俱下地吁请克劳利小姐念及两个小侄女抛荒的学业。不过老小姐对这些文字几乎不理不睬。
和许多有钱人一样,克劳利小姐惯于最大限度地使唤她可以使唤的人,一旦认为再也用不着他们了,她会十分爽快地把他们打发走。某些富人几乎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感激,或者不认为人应该有感激之情。他们心安理得地使唤对自己有用的人。
这名伟岸的军人对娇小的瑞蓓卡逐渐由赏识、欣悦到倾慕、叹服乃至无限信任、疯狂崇拜,至少女士们会说这些日深一日的感情基本上无损于他的名誉。瑞蓓卡唱歌时,每一个音符都会拨动他并不敏感的心弦,在他硕大的体魄内激起回响。瑞蓓卡说话时,他会把所有的精力调集到脑部来仔细倾听并且衷心叹服。逢到瑞蓓卡打趣逗乐,他会把姑娘说的俏皮话在头脑里反复咀嚼,过了半小时才在街上辨出味来,于是捧腹狂笑
瑞蓓卡谢绝一门对她如此有利的亲事这种值得称道的行为;压在她心头难以启齿的苦衷;她默默忍受折磨的柔顺表现——使克劳利小姐对她比往常倍加亲切。像嫁娶、求亲或拒婚这类大事,通常会使家里的全体女性成员神经紧张,把她们动辄涕泗滂沱的本能充分显示出来。
咬牙切齿的憎恨和竹篮打水的结果已使他失去理智,濒于癫狂。
罗登和他的小娇妻一起坐在布朗普顿小巧精致的寓所里。瑞蓓卡整个上午都在试弹那架租来的新钢琴。新手套戴在她手上不大也不小;新披巾和她十分相配;新戒指在她的小手上熠熠生辉;新怀表在她腰间滴答作声。
当初每到晚上七点钟,那里总是灯烛辉煌,宾至如归;当您顺着宽敞的楼梯拾级而上时,在每一个转弯处都有殷勤的仆役为您唱名通报,直至厅堂门口,只见笑口常开的富贵爷们站在那里亲自迎迓朋友。彼时真是高朋满座,胜友如云;而且主人待客的气派也堪称大手笔!人们在这里往往谈笑风生,妙语如珠,可是只要一出大门,立刻变得郁悒寡欢;在其他任何地方老是互相诋毁、势不两立的仇敌,到了此地也会客客气气、友好相处!主人难免恃“财”傲物,然而看在这样的名厨分上,还有什么气咽不下的?主人也许语言无味,可是有这样的佳酿助兴,无论什么样的谈话总是令人愉快的。
老太太和收藏家纷纷闯到楼上的卧室里去,摸摸帐幔,戳戳羽绒被,挼挼床垫子,把衣柜抽屉噼里啪啦拉开又推上。精明能干的年轻主妇则在量穿衣镜和帷幕的尺寸,估摸着这些东西与她们的新巢是否匹配。自封的行家将为自己在富贵爷们的遗物拍卖会上购得这件或那件东西吹嘘好几年。敲槌子先生坐在楼下饭厅的乌木大餐桌上,挥舞着象牙槌子,鼓动他的如簧之舌,怂恿人们参与竞价,时而热情洋溢,时而苦口婆心,时而晓之以理,时而不顾一切;一面还要向他的助手们嚷嚷,挖苦甲先生懒懒散散缺乏活力,激励乙太太动作更麻利些;好说歹说的是他,发号施令的是他,大吼大叫的也是他,直到手起槌落,拍板成交,然后转入下面一项。
罗登回家来,她立刻抖擞精神,高高兴兴;罗登要外出,她催丈夫快走;罗登待在家里,她为之弹琴唱歌,给他调制上好的饮料,张罗他的饭菜,为他烘好拖鞋,让他全身心舒适到家。我听我的奶奶说过,最贴心的女人都是表里不一的。我们不知道她们向我们隐瞒了什么;她们看上去单纯老实,毫无戒心,殊不知骨子里有多么警觉;她们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堆起诚恳的笑容,殊不知这往往是障眼法、脱壳计或蒙汗药。
在这般悉心关怀下,罗登·克劳利这个素来放荡的游冶郎,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从善如流的幸福丈夫。以前他常去的娱乐场所几乎看不见他的踪影。有人在他加入的一些俱乐部里问起过他几回,但并不特别惦念他;名利场上多的是这类逢场作戏的去处,那里的人们彼此都不会太记挂。他那深居简出的妻子总是满面春风,笑颜迎人;他的寓所小巧雅致,舒适安乐;饭菜精美可口,夜晚其乐融融——这种新奇的秘密生活真是妙趣无穷。
他说时浑身发抖,几乎就要摔倒。他满以为这消息会把妻子压垮——要知道他可连一句刺耳的重话也从来没有对妻子说过。然而,尽管这次打击对老伴来说犹如晴天霹雳,更感到意外的反倒是他自己。当他颓然跌回自己的座位时,还是老伴担当起了安慰他的职责:她把丈夫一只哆嗦不已的手拿起来吻着,让这只手搂住她自己的脖子,一边叫着丈夫的名字。
老两口整夜坐在一起,可怜的塞德立吐出了积潴已久的一肚子苦水,讲述他迭遭挫折、颠连蹇剥的经过:他以为最靠得住的某些老朋友如何坑他;另一些人如何仁义可风,而他却全然不指望他们伸出援手。在长夜倾诉的全过程中,矢志不移的妻子只有一次遏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做父亲的把可怜的女儿给忘了。姑娘躺在楼上,怏怏不乐,无法入睡。尽管她身在自己家里,有慈爱的父母等人照拂,她却是孤独的。一个人有多少可以倾诉衷肠的对象?在无从获得共鸣的地方谁会敞开心扉?谁愿意跟决不可能理解你的那些人说体己话?所以我们温顺的爱米莉亚感到形单影只。可以这么说,打从她心底有话想吐露的时候起,就没有一个肝胆相照的贴心人。她不能把自己的疑虑和隐忧告诉老娘亲,而本将与她成为姑嫂的那两位小姐却在日益疏远她。种种不祥的预感和惶惑虽然一直潜伏在她心头,她却不敢向自己承认。
她的心一再硬说乔治·欧斯本为人至诚,不会对她变心,然而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她说了不知多少话,却毫无反响!她无数次疑心乔治自私冷漠,但又顽固地把这样的疑团强压下去!痴情的小可怜儿天天在这样的斗争和折磨中苦熬,她能向谁诉说?说给她的白马王子听吧,还不知能否理解她的一半心思。她不敢承认,她所爱的人品格不如她,也不敢去想自己太轻率地把一颗心交了出去。一旦献了出去,不可能再要回来,因为这纯洁、羞怯的少女太婉顺,太温柔,太缺心眼,太软弱,太多女人味儿。
因此,在一次次债主会上,欧斯本对塞德立总是凶横无比,轻蔑有加,几乎把那个一败涂地的破产者整得一命呜呼。约翰·欧斯本当即禁止乔治与爱米莉亚来往,并威胁儿子道,如果违抗他的命令,必将遭到他的诅咒;他还诋毁那可怜的无辜女孩子是个最下贱、最狡诈的小狐媚子。为了煽动自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重要的一条是必须诬蔑憎恨的对象,还得相信自己说的谎,前面已经提到,否则便会自相矛盾。
病榻旁的说教和劝世议论在寻常的故事书中自然不合时宜,笔者可不打算照搬现今某些小说家时兴的做法——把公众哄骗过来听布道,因为读者花钱买书只是为了看一出喜剧。不过,即使撇开了说教布道,还是应该记住真实情况:名利场上公开展示的热闹、胜利、欢笑和喜悦,在私生活中并不总是伴随着粉墨登场的人物;他们往往沉浸在无限凄凉的愁思和万分沮丧的悔恨之中。回想最高规格的盛宴,未必能使患病的美食家精神振奋。追忆仪态万方的华服和颠倒众生的舞会,能带给迟暮美人的安慰实在少得可怜。或许,政治家到了一生中的某个特定时期,回味历次表决中最辉煌的胜利也感觉不到太多的欣慰。总有一天我们人人都得思考身后之事,既然明天的前景一清二楚(尽管身后究竟是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那么昨日的成功或欢乐又有多大价值呢?哦,穿杂色小丑服的同行们!一个人老是龇牙咧嘴、跌扑滚翻、叮叮当当晃动系铃帽,难道就没有腻味的时候?亲爱的朋友和伙伴,我的赏心乐事便是和你们一道在庙会市集上徜徉,逛逛一处处店铺摊位,看看一台台悲欢戏曲;经过了红火、喧闹和欢快之后,我们人人都要回家,在私生活中饱尝酸辛。
海誓山盟、千金一诺、推心置腹、感激涕零——所有这一切曾几何时读来竟变得如此可笑!
最适合名利场使用的墨水应该过不了两天便完全褪色,纸上不留任何痕迹,您又可以用来给别人写信。
如果说她的作战部署有什么失误的话,那就是她卖劲过了头;她服侍病人太周到;她无疑没有必要引起克劳利小姐如此强烈的反感;老荒唐虽然屈服于她的权威,但牧师太太管得实在太严,给病人造成的精神压力太大,克劳利小姐只要一遇机会便想逃脱。女性中一些有魄力的精英,能替所有的人安排所有的事情,她们自信比当事人更了解什么对当事人有益,有时候不考虑她们大权独揽可能引起家人造反或其他严重后果。
那是令人神经紧张的一瞬间,当瑞蓓卡认出对方的车时,她的心怦怦直跳;及至两辆马车交会于一线,她两手合拢做痛苦状,把深情而忠诚的目光投向老小姐。
看到爱米莉亚昔日甜美的面庞被不幸和绝望消损得怪可怜的,听她平铺直叙、细声柔气地诉说伤心事,即使比乔治硬上几倍的心肠也不免融化变软。当她母亲瑟瑟发抖地把欧斯本带到女儿那里时,爱米莉亚并没有晕倒,只是把脑袋靠在她爱人肩上洒了一阵子饱含无限柔情、荡涤一腔积郁的热泪,使过于沉重的忧伤得以宣泄。
见她如此温驯柔顺、无怨无悔,乔治·欧斯本产生一种既感动又得意的奇特心情。从他面前这个俯首帖耳的单纯女孩身上,乔治看到的是一名死心塌地的忠实奴隶。当他意识到自己拥有偌大权力的时候,他那颗心在胸腔里不知怎的暗暗起了一阵颤栗。虽然他位居至尊,他还是愿意做一个圣恩浩荡的君主,把跪在地上的美女扶起来立为王后;何况她那楚楚动人的可怜相与她的百依百顺同样令乔治心旌摇荡。
自从爱米莉亚心中的太阳离她远去,她所有的希望均如花木凋零,所有的感情成了一口枯井;现在又见阳光高照,她心中一下子重新燃起了希望,枯井重新泛起了涟漪。
爱米莉亚用两条胳膊搂住那姑娘的脖子,像个小孩那样天真烂漫地吻了她。爱米莉亚也确实还是个小孩。当晚她睡得那么甜,那么香,就像小孩的酣眠。翌晨在朝晖中醒来,只觉得有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幸福如一股清泉从她心中迸涌!
我觉得最可悲的莫过于一个潦倒者那种煞有介事的忙碌劲儿和神秘架势。他会把富人表示慰问并许诺给予支持的来信意味深长地一一摊给您看——在那些沾满油污的破信上寄托着他东山再起和将来发财的希望。亲爱的读者一定有过多次路上被这种倒运的同伴拦住的亲身体验。他会把您带到某个角落;他会从鼓鼓囊囊的外衣兜里取出一束信札,解开绳子衔在口中,选出最令他得意的若干封请您过目。他把一双怪可怜的眼睛直盯着您,那种充满忧伤、渴望、近乎疯癫的目光谁都不陌生。
铎炳现在见到的约翰·塞德立就成了这么个人,而当初他财源茂盛时总是红光满面,笑口常开。他的外衣过去一向光鲜、整洁,如今缝线都泛了白,扣子的铜芯毕露。他的脸颊深陷,胡子拉碴;衬衫的荷叶边和领饰吊儿郎当地塞在走了样的背心里边。想当年他常在咖啡馆里请三朋四友喝一杯的时候,他高谈阔论、开怀大笑的声音比谁都响亮,所有的侍者都围着他忙得团团转。
咱们的社会是一个只认金钱不认人的社会。咱们生活在银行家和金融巨头中间,他们每个人在跟你交谈的同时,总是把兜里的金币晃得叮当响——真该把他们一个个都绞死!
长期养成的习惯、伟岸威武的长相、无可挑剔的穿着加上凶横适度的霸气,往往跟银行里的巨额存款同样管用。
铎炳面部的肌肉频频牵动,他的大脚在地板上打出骤密的鼓点,手急促地把军大衣的扣子反复扣上又解开,种种迹象表明他的神经已处于紧张状态,简小姐认为关键的时刻来到了。我的意思是说,她认为只要铎炳缓过神来,定会把心里话和盘托出,所以急煎煎地准备听他倾诉衷情。
通常,小说家让自己笔下的男女主人公跨过了婚姻这道门坎,便可闭幕,似乎戏已演完,疑云消散,奋斗告终;似乎一旦进入婚姻的温柔乡,便是一派满目苍翠、百事顺遂的好风光;似乎丈夫和妻子什么也不用干,只消挎着胳膊一起走向未来,在幸福美满的光阴中白头偕老。
那天,乔治歪戴着帽子,直腰挺肩,大摇大摆,雄赳赳来到倍得福路,昂首阔步走进律师事务所,仿佛那里每一名面色苍白的文书、录事都是他的雇员。他吩咐向希格斯先生通报,就说欧斯本上尉等着见他,那副凶狠、倨傲的架势意味着:律师不过是区区平民百姓,只有遵命照办的份儿,纵有天大的要事也该立刻放下,过来伺候上尉。(其实这名律师拥有的头脑是上尉的三倍,财产是他的五十倍,经验是他的一千倍。)乔治没有看见,一屋子的人——从首席办事员到练习生,从服装寒酸的抄写员到绷着太窄的衣裤、面无血色的跑腿小厮——都在暗暗嗤笑他,而乔治坐在那儿,用手杖拍着靴子,犹自认为这些人真是一群没出息的可怜虫。没出息的可怜虫们却完全了解他的底细。
乔治走进希格斯先生的办公室时,也许指望那位律师受托向他转达他父亲愿意妥协或和解的口信。也许他摆出目空一切、满不在乎的架势是要别人以为这是胆量和决心的表现;倘若如此,那么律师的反应却冷淡得令人心寒,使乔治的大模大样变成无的放矢。上尉进去时,希格斯先生假装正在撰写一份文件。
瑞蓓卡亲热地和乔治一起刚走出包厢,将军立刻低声发出一连串咒骂,其言词之恶毒,即使把它们写下来的话,我相信布拉德伯里和伊万斯先生印刷厂的手民也不敢依样照排付梓。它们发自将军的心田;人的一颗心竟能产生那样的感情,并在需要时射出如此猛烈的连珠炮,一枚枚都充满了欲望、疯狂、暴怒和憎恨,想起来实在是件咄咄怪事。
于是,欧斯本先生坚信自己具有女人为之倾倒的魔力,注定会在风月场中所向披靡,也就不打算违拗命运的安排,而是乖乖地顺其自然。
把妻子一个人撂在家里或让舅兄陪她,自己晚上到克劳利夫妇那儿去找乐子,把钱输给男的,还以为那女的爱得他发疯而自鸣得意。很可能,这可敬的一对从未有过正式的密谋,双方从未言明由女的引那位青年绅士上钩,由男的在牌桌上赢他的钱;然而,这两口子彼此完全心照,配合十分默契,所以罗登充分显示其豁达大度,让欧斯本什么时候爱来就来,什么时候想走就走。
有女人才懂得怎样最能伤人家的心。她们施放的小小冷箭头上有毒,比男人粗钝笨重的武器要可怕一千倍。可怜我们的爱米一辈子从不恨人,从不刺人,一旦落到这个心狠手辣的对头掌中,便只有任其宰割的份儿。
以前有过两三次,乔治在外面倦游归来,发现妻子还没睡,他很生气;所以现在爱米莉亚回到家里立刻上床,但是睡不着。虽然外面人声喧嚷,马蹄得得,片刻不停,她对这些噪音却一概充耳不闻;令她无法入眠的是别的烦恼,跟这一切毫不相干。
铎炳找到他时,他正醉醺醺地向周围的人大吹法螺,还频频高声浪笑。此前铎炳曾到好几张牌桌那儿去找过他,都没发现;这时铎炳面色煞白,神情严峻,与满脸酡红、兴致勃勃的乔治恰成强烈的对照。
他把自己为时不长的婚后生活作了一番回顾。总共才几个星期,他已经把那笔有限得很的资金挥霍殆尽。万一自己有个好歹,留给她的还能有多少?想起来自己还真愧对老婆。其实他何必结婚呢?他这人不是过家庭生活的料。他干吗要跟一向对他很大方的父亲顶牛?希望、懊丧、雄图、柔情以及自私的追悔在他心中搅成一团。
他第一次进去时,爱米莉亚其实醒着,只是闭上了眼睛,生怕单是自己还没有入睡这一点本身便像是在责备他。既然乔治在她之后不久也回来了,这胆怯的小女子已经宽心不少,所以当乔治轻手轻脚走出屋子时,爱米莉亚朝他那边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睡着了一段时间。乔治第二次进去瞧她的时候,脚步比先前更轻。借着夜明小灯的微光,他看得见妻子甜美、白皙的脸庞;睫毛长长的紫红色眼睑上下合拢,一支圆润的手臂搁在被外,肌肤柔滑洁白。仁慈的上帝呀!她是多么纯洁,多么娴静,多么温柔而又多么孤单!而他自己却是这般自私,这般狠心,这般卑污!他站在床边靠外的一头,瞧着这个睡梦中的女子,问心有愧,无地自容。
奥多德太太立刻唤醒少校,并为他准备好一杯香浓可口的咖啡,在这凌晨时分整个布鲁塞尔哪儿也觅不到如此好味道。感情比较脆弱的女人往往以涕泗滂沱的歇斯底里方式表示她们的挚爱;然而谁也无法否认,贤德的奥多德太太亲手烹煮的美味同样情意深长。而且,在集合的号声和鼓声响彻全城的当口儿,他们两口子一起坐下来喝咖啡,就其管用和实惠的程度而言,更非单纯的感情宣泄所能比拟。效果是明摆着的:少校出现在校场上时服装整饬,精神饱满,而且心无旁骛,他骑在马背上面容红润,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使全体兵士感到振奋而又放心。
克劳利太太就聪明多了,她知道伤感于事无补,日坐愁城只会使人变得更加沮丧,所以打定主意不耽于无谓的儿女情长,而是拿出古希腊斯巴达人的坚毅精神与丈夫诀别。倒是罗登自己与瑞蓓卡分手时比他那行事果断的小娇妻动情得多。太太把性格粗率狂放的上尉调教得言听计从,上尉对太太则尊崇备至,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这辈子从未像成家以来最近几个月这样幸福。过去罗登热中于跑马、宴饮、狩猎、赌博;他也喜欢拈花惹草,跟女裁缝、歌剧院的跳舞女郎之流眉来眼去;但是,与近来他享受到的合法婚姻乐趣相比,往日那些开心事以及这位穿军装、缺心眼的爱神得来全不费功夫的胜利,简直索然无味。瑞蓓卡总是知道如何娱悦他;他觉得,自己的家比他从小至今经常出入的任何地方,跟妻子待在一起比跟他熟悉的任何别人相处,要愉快一千倍。他诅咒过去干的种种蠢事,悔不该大手大脚胡乱花钱,最伤脑筋的是自己在外面债台高筑,对于他妻子向上流社会挺进势必形成不可逾越的障碍。深更半夜与瑞蓓卡谈起这些事情,他总是长吁短叹;而以前做单身汉的时候,他从不为债务犯愁。对于这一现象,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瑞蓓卡百般与他亲热,说了无数好话,竭力抚慰动气的爱人。在生活中大多数情况下,这个充满活力的少妇有一股子调皮劲儿和幽默感需要表现自己,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她那张利嘴会不假思索地说出十分尖刻的话来。不过,她能立刻敛容现出完全无辜的样子。
前面已经说过,聪明的瑞蓓卡打定主意,决不在丈夫离家时无谓地伤心落泪。她从窗口向罗登挥手作别,并在那儿站立片刻,目送征人去远。教堂的钟楼,形状奇特的古老屋宇的尖顶,刚刚开始映上旭日的一抹嫣红。这一夜她没有休息过。身上还穿着漂亮的舞会盛装,她那卷成条状的浅棕色头发有些散开了披在脖子上,由于一宿未睡,眼睛周围出现了黑圈。
“丑死了!”她对镜详察自己的模样,简直吓了一跳。“这件粉红色衣服衬得脸色特别苍白!”于是她脱下粉色长袍,这时从她的紧身胸褡里掉出来一张字条,她面露微笑把字条捡起来锁在梳妆匣内。接着她把舞会上带回来的花束插入一杯水中,然后上床就寝,睡得安稳舒坦。
她十点钟醒来时,城里非常安静。她喝了一些咖啡消解凌晨残留的困乏和离愁,精神为之一振。
早餐后,她把痴情的罗登昨夜算的一笔账复核了一下,对自己的处境作出评估。即使出现最坏的情况,把方方面面都考虑进去,她仍可以生活得相当不错。除了她丈夫留下的,她自己也还有几件首饰和衣物。
虽然这是一部没有英雄的小说,至少可以说里边有位英雌。这位副官太太身材娇小,可是在开赴战场的英国军队里,没有哪一个男人,包括伟大的公爵本人在内,能比这百折不挠的小妇人在前途茫茫、困难重重的情势下表现得更加冷静或镇定。
上尉压根儿没有听见焦斯的话,甚至没有对这位戴着睡帽的胖绅士瞅上一眼,尽管声称自己对他如此关心,这般体贴。这个心口不一的家伙正支楞起耳朵听,睁大着眼睛瞧乔治那边有什么动静,同时迈着大步在这边的屋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碰翻了椅子,一会儿心神不定地用手指在桌面上弹出鼓点,一会儿咬自己的指甲,种种迹象表明他的情绪处在十分激动的状态。
不一会儿,铎炳就得到他心向往之的机会,再次瞥见了爱米莉亚的面容。然而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哪?它是那样惨白,那样恓惶和绝望,此后铎炳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直被凄楚的回忆死死缠住。这一瞥使他牵肠挂肚,心疼万分,说不出有多痛苦。
爱米莉亚裹着一件白色的晨袍,头发披在肩上,一双大眼睛呆滞无神。这可怜的女子从抽屉柜上拿起乔治撂在那儿的军官丝巾,想帮着整理行装,表示自己在这般紧要关头也能起些作用;她拿着丝巾跟在丈夫后面走来走去,默默地瞧着勤务兵把乔治的东西收拾打包。她从卧室里出来倚墙而立,把丝巾按在自己胸前,丝巾上鲜红的流苏像一大摊血迹从她胸口沉沉下垂。铎炳上尉本来心肠就软,看到她这般情状,只觉得一阵直扎心窝的愧疚。
这种无言的哀伤是没有办法加以抚慰和劝解的,别人根本帮不了忙。铎炳望着她,束手无策地站立片刻,就像做父亲的眼睁睁看自己的孩子承受痛苦,他自己的心都要被怜悯撕碎了。
乔治用胳膊夹住军刀连跳带蹦跑下楼去,在直奔紧急集合点的路上心里这样想。全团官兵正从各自的住宿地匆匆赶往那里集结整队。他的脉搏跳得厉害,脸颊红得发烫,这一仗犹如一场空前的豪赌即将开场,他也是其中的一名参与者。输赢俱在未定之天,赌注之大又令人咋舌,惶惑、希望和乐趣交织成惊心动魄的强烈刺激。与之相比,他过去参加的所有赌局算得了什么?这个年轻人从儿童时代起就全力投入各项比身体技能和勇敢精神的竞赛。当年在学校里,后来在第——团,他都是冠军,所到之处总有同学、伙伴的喝彩声跟随着他。从小学生板球比赛到部队里赛跑赛马,他赢得过上百次胜利,到哪儿都是男男女女仰慕和妒羡的对象。一个男子身上最容易得到赏识的品质莫过于出众的体魄、矫捷的身手和非凡的胆量。自古以来,体力和勇气始终是歌谣史诗和浪漫传奇的主题;从特洛伊的故事直至今日,诗歌总是选择战士作为主要英雄。我就纳这个闷儿:会不会男人骨子里都是胆小鬼,所以他们才如此崇拜勇敢,认为艺高胆大远比其他任何品质更值得褒扬和钦佩?
伊西多尔先生的手虽摁住东家的鼻子在给焦斯刮脸的下半部分,心儿却早不在焉:他想象着自己衣冠楚楚地偕同蕾茵小姐双双徜徉在绿荫大道上;或沿着堤岸悠然散步,一边凝神观看船只在运河上凉爽的树荫下慢慢地航行。
<hr/>名利场(下册)

饭后女士们退去,留下堂兄弟俩,前外交官皮特变得挺能交际,也相当友好。他询问詹姆斯在大学里的学业情况,对未来的生活有什么打算,并衷心希望他前程似锦——总而言之,他的态度亲切而又诚恳。在红葡萄酒的作用下,詹姆斯的话多起来了,他向堂兄谈了自己的生活、前途、债务、学位预考不及格、与监考人发生争吵等情况,一边不断从自己面前的瓶子里倒酒,把红白两种葡萄酒花搭着喝,忙得不亦乐乎。
到了喝咖啡的时间,该回到他十分怕见的女士们那儿去了,这位青年绅士那份挺可爱的直率也就荡然无存,他又显得拘谨、沉闷,一晚上只说“是”或“不”,间或皱眉瞅着简小姐,还碰翻了一杯咖啡。
既然已回到卧室里,按说他不会捅更大的娄子了吧。然而这个走背运的小伙子还是捅了。外面的月亮把银色的清辉洒在海面上,吉姆被如此浪漫的美景吸引到窗前,觉得一边抽烟一边观赏更有情趣。他认为只要略施小计,打开窗户探头出去在新鲜空气里吸烟斗,谁也不会闻到烟草味的。于是他就这么干了;但是可怜的吉姆过于兴奋,忘了门始终是开着的,结果微风徐徐往里吹拂,形成惬意的空气对流,烟雾向楼下飘去,把香味丝毫无损地送到克劳利小姐。
前前后后打仗的人不是成千,不是上万,而是几百万;其中任何人每消灭一个敌人,也就对远方另一颗无辜的心造成永难平复的创伤。
命运和不幸施加于一贯皱眉蹙额的老父身上的压力更为沉重。他力图使自己相信,这是那小子不遵父命自作自受。他不敢承认自己也被如此森严的天谴震懵了,没想到自己发出的诅咒竟然这么快就告应验。有时候他会蓦然间不寒而栗,仿佛他儿子死于非命果真是他一手造成的。本来重归于好还有机会。那小子的老婆也许会死去,或者他可能回家来说:“父亲,我错了。”但现在没有希望了。他已站到不可逾越的鸿沟另一边,哀怨的眼神直盯着老子。
可怜的孩子信中的话不多。他太自尊了,心中满怀深情也不肯形诸笔墨。他只说,在这大战前夕他要向父亲珍重道别,同时恳切地请求父亲善待他撇下的妻子(也许还有孩子)。他深表愧悔地承认,由于生活不检点,挥霍无度,母亲留下的那笔小小遗产已被他花去大半。他感谢父亲先前的慷慨大度,并且保证,无论自己倒在战场上还是得庆生还,他的行为都不会让乔治·欧斯本这个名字蒙羞。
他的英国脾性、他的傲气,也许还有几分不好意思,阻碍他说得更多。乔治写完了信,还在父亲的姓名上吻了一下——那是他父亲无法看见的。这封信从欧斯本先生手中跌落时,他想到自己对亲子的钟爱一无所获,对逆子实施报复也没有达到目的,只觉得一阵揪心的剧痛。他的儿子依然为父亲所爱,却依然得不到宽恕。
他坚信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正确的,认定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应该我行我素;一旦发现有什么挡他的道,逆他的意,他的仇恨就会像黄蜂的刺或毒蛇的牙恶狠狠指向对手。
老欧斯本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无非是自吹和咒骂:自吹是为他的所作所为开脱,以免受到良心的责备;咒骂则是为了夸大乔治的忤逆不孝。
一年的头几个月我们的小可怜爱米莉亚是在令人肠断的深切悲痛中度过的;笔者虽然一直在观察这颗温柔而又脆弱的心,并对它的某些感情活动加以描述,然而眼瞅着它在命运的残酷折磨下渗血,实在令人不忍细说。让我们悄悄绕过这连遭颠沛、心力交瘁的小可怜的床铺,轻轻关好昏暗的卧室房门,不要打扰她的绵绵哀思——那些善良的人就是这样做的,在她痛不欲生的头几个月里,他们悉心照料她,从不抛弃她,直至上苍给她送来安慰。这一天终于来到了——那份惊喜简直让你透不过气来——可怜的小寡妇把一个婴儿紧紧抱在怀里喂奶;那婴儿的眼睛活像已撒手人寰的乔治,这是个小天使一般招人疼爱的漂亮男孩。听到他的第一声啼哭——那感觉甭提有多美妙!爱米莉亚俯身对着他又笑又哭,当小东西依偎在她怀里的时候,她胸中重又萌动祈祷的愿望,爱和希望开始复苏——她得救了。给她治病的医生曾经担心她有性命之忧或变成痴呆,一直殷切地期待出现这样的转机,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宣布,这两种危险都已排除。看到她的眼睛再次闪亮,温柔地望着朋友们,那些经常守护在她身边的人,总算没有白熬漫长的几个月忧心忡忡的时光。
儿子是她的命根子。她活着就是为了尽做母亲的责任。她把这个纤弱、无知的小东西裹在母爱之中奉若神明。孩子从她怀里吮吸的是她的生命。
瑞蓓卡坐在一张面料花花绿绿的沙发上,烛光把她的身段映衬得格外美妙。她身上一件嫩红色的连衣裙,娇艳如露华正浓的玫瑰;她那敢欺春雪的粉臂玉肩,虚覆着薄薄的纱巾,依然在朦胧中闪亮。她的秀发卷曲成一绺一绺,披垂在脖子周围;她的一只小巧的脚从绸裙窸窣作声的褶裥中略略探出——那是世间最美的纤足,套着最细洁的丝袜,穿着最精致的便鞋。
其实,出高价若能雇人忠心耿耿、持之以恒地护理老弱病残,这比任何亲情、孝心和信义都强。受雇的看护会把枕头、靠垫拍松、抚平,用竹芋粉调制糊状营养品,夜里频频起来,忍受病人的抱怨和唠叨;她们见户外阳光明媚也不想出去,睡觉只是在扶手椅上凑合着打个盹儿,吃饭老是独自一人;晚上漫长的时间她们枯守着留心炉火的余烬和锅内煮给病人喝的汤汁,一份周刊要看整整一星期。
试想,女士们,什么样的深情经受得住长年累月伺候照料自己所爱之人?而一名看护收取十英镑就得干一个季度,可我们还觉得她要价太高。
把他的轮椅从他爱瞧的炉火旁推开,于是他哭得更伤心了。过了七十多年耍滑头、打官司、自私自利、算计别人、纵酒好色的生活之后,到如今变成了一个哭鼻子的老白痴,可叹他上床下床要人抱,手脚要人洗,吃饭要人喂,就像个娃娃。
蓓姬一生追求的目标是做一个或被认为是一个受尊敬的女人;为了跻身上流社会,她锲而不舍,百折不回,所取得的成功也着实令人吃惊。前面提到过,有时候她相信自己已经是一位贵妇人,甚至忘了家中箱柜里一个子儿也没有,而讨债人却在门前徘徊,对赊账的铺子掌柜还得巧言周旋——总之脚下并没有稳当的实地。此刻她坐在宽敞的新造大马车里进宫去,仪态庄重,志得意满,故意摆出一副从容自若、气度不凡的架势,旁边的简夫人看得笑了起来。蓓姬步入皇家宫室的时候,头昂得那么高,雍容华贵不亚于一位皇后——若是她,一旦登上皇后的宝座,我毫不怀疑她定能把这个角色演得无懈可击。
一位富态的伯爵夫人,年已六旬还袒胸露肩,浓妆艳抹,皱纹纵横的脸直到深垂的眼袋底下都让胭脂给染红了,头套上的钻石光华闪烁——此情此景也许发人深省,却不可能叫人瞧着觉得舒服。到了驻颜乏术的份儿上,她看上去就像清晨时分圣詹姆斯街的光亮,那会儿一半路灯已经熄灭,另一半正有气无力地眨巴着眼睛,好比破晓前行将匿迹隐去的幽灵。
那么,当阳光射入车窗,把岁月刻在卡斯尔莫尔迪老夫人脸上的沟沟堑堑照得一清二楚、尽显无遗的时候,她怎么还能昂首直视,招摇过市呢?
她的容颜肤色经得起任何阳光的照射。尽管她的衣着放到今天来看,出入名利场的任何一位女士都会声称她从未见过比这更愚蠢、更荒唐的服装;然而二十五年前,这样的穿戴打扮在蓓姬自己和当时的公众眼里,其漂亮程度决不下于当令本季最有名的美人身上最灿烂夺目的时装。其实,今天被叹为观止的衣装奇迹,过不了十几二十年,也将和此前所有的时髦玩意儿一样,成为蝶见也愁的明日黄花。
忠君识体的大节,使笔者甚至不敢让想象的目光过于敏锐、冒昧地在神圣的接见厅内乱转,还是向至尊的国王深深鞠上几躬,满怀崇敬的心情不声不响地赶紧离去为宜。
大约两小时后,斯泰因勋爵来访。他按自己的老习惯四下环顾,各处瞧瞧,发现自己夫人和儿媳的名片在蓓姬的一手牌中已经被列为王牌,便淡然一笑;每当这个玩世不恭的老油子观察到凡人的弱点以任何一种幼稚的形态表现出来时,嘴角总会泛起这样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
瑞蓓卡保持着一副可怜相没有动弹,直至临街的门砰的一声在勋爵背后给关上,接着他的马车起动离开柯曾街,这小妇人才站起来,闪现在她那双绿眼睛里的表情奇特至极:洋洋得意之中透出几分恶作剧的淘气。她坐着做那件永远完不了的编织活时,曾有几次突然纵声大笑。后来她坐到钢琴旁,在键盘上随意弹出一串热烈欢快的曲调,引得窗外的过路人驻足谛听从她指尖流出的动人妙音。
她根据自己的看法介绍了孩子的脾性:急躁易怒,受不了别人对他管头管脚或态度生硬;但只要好言好语加以爱抚,他很容易受感动。末了,她提出的条件是要得到书面保证:她随时可以和孩子见面,没有次数的限制;否则她决不愿意让孩子离开。
他试图保持不苟言笑的威仪,照例看他的报——但是根本看不进去。他用报纸遮住自己的脸暗暗发笑,不出声地骂了一句。最后他还是扔下报纸,习惯地绷着脸瞪了女儿一眼,从饭厅走到隔壁他的书房里去,但很快又从那儿回来,手里拿着一把钥匙。他把钥匙扔给欧斯本小姐。
乔吉还骑马到那所没有名气的学校去看他过去的小朋友,向他们炫耀一朝发迹、到处生辉的新形象。才几天工夫,他便学会摆出一副带几分专横的派头和盛气凌人的架势。做母亲的认为,他天生就是颐指气使的料,就像以前他的父亲那样。
这段时间天气很好。如果白天儿子没来看她,爱米莉亚便在傍晚时分走很远的路到城里去——是的,一直步行到拉塞尔广场,在欧斯本家对面挨着花园栅栏的石头上坐下。待在那儿很惬意,挺凉快。她抬头可以看到透出灯烛光的客厅窗户,到了九点钟左右,她又仰望楼上乔吉的卧室。她知道乔吉睡在那间屋子——是儿子告诉她的。等到烛光熄灭,她就在外面怀着一颗无怨无悔的心向苍天祈祷,然后低头垂目、不声不响步行回家。走了这么多路是够累的,她也许能睡得好些;很可能她会梦见乔吉。
蓓姬刻毒地嗤笑简心肠太软,容易动情;而另一方面,看到小婶子种种寡情的所作所为,简夫人仁爱娴淑的性格则不能不深表反感。
饭后罗登就在椅子上打个盹儿,看不见他对面的那张脸此刻横眉怒目,凶相毕露,而且由于太重心计而形容疲惫;但只要罗登一醒,她马上笑逐颜开,显得那么诚挚可亲。
丈夫把她撇下,她该作何感想?罗登离她而去已有几个小时,阳光照进了房间,瑞蓓卡仍独自坐在床沿上。所有的抽屉统统拉了出来,东西散落一地——有衣服和鸟羽、披巾和装饰用的小玩意儿——当初添置它们是为了争面子、出风头,一旦从时髦的宝座上给打翻在地,还不是成了一堆垃圾?她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她的长袍在罗登把钻石项链从里边攥出来的部位给撕破了。她听见丈夫在撇下她几分钟后从楼梯上下去,接着门在罗登背后砰的一声给关上了。蓓姬知道罗登再也不会回来。
他的两眶老泪顺着皱纹纵横的面孔滴落下来。
在这儿,她总是受到命运无情的压迫。一旦离开此地后,她再也不愿回到这栋小楼来,再也不想看房东太太的脸子:逢到她脾气不好和收不到房租的日子,就用冷言冷语冷面孔对待爱米莉亚;有时候她心境好、气儿顺,又对爱米莉亚亲热得令人肉麻,其实两副嘴脸同样可憎可厌。
爱米瞧着这个现在对她阿谀奉承的俗气女人,永远忘不了那个曾多次对她作威作福的房东太太;如果房租无法按时交付,爱米就不得不低声下气地求她宽限几天;爱米给老弱多病的父母买些好吃的,就会挨她大声责骂太浪费;总之,在爱米莉亚穷愁潦倒的日子里,房东太太没少作践她。
这样的罪我们的小可怜一生受过不少,但从来没有人听到她诉苦。她把这一切都瞒着父亲,尽管造成她吃苦受罪的原因正是父亲干的那些荒唐事。她不得不代父受过,为老头儿收拾烂摊子,不声不响,任劳任怨,仿佛生来就是当替罪羊的命。
当时爱米不太经心,也没有立即注意到老实的铎炳垂头丧气的表情。但事后她思考了这件事。于是她恍然大悟,原来送钢琴给她的人是铎炳,而不是她想当然认定的乔治。这一发现给她带来了难以言状的痛苦,也令她羞愧得无地自容。她原以为这是当初她接受爱人所赠的唯一礼物,她珍爱此琴超过其余所有的东西,视之为最可贵的纪念和无价之宝。她曾向钢琴讲述乔治的事情;在这架琴上弹唱乔治喜爱的曲调;虽说她的技艺不甚高明,但她还是尽自己所能,在漫长的晚上触摸着琴键奏出凄婉幽咽的心声,伴随着音乐默默洒下滴滴清泪。
“她走进屋子一点声音也没有,就像一束阳光照进窗户,”铎炳少校瞧着她进出她父亲的房间,暗自想道。她步态优美、声息全无地走来走去,脸上洋溢着温馨的深情。当女人一心扑在孩子身上或侍候病人的时候,她们的容颜会像天使一般闪耀着仁爱和恻隐的光辉——这样的例子难道我们还见得少吗?
若干年来憋在心里的疙瘩解开了,父女俩达成了无声的和解。老头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女儿的孝心所感动,忘却了自己对她的一切宿怨,忘却了他与老伴议论过好多个长夜的郁愤:她为了自己的孩子把一切都抛在脑后。
那会儿他醒着躺在病榻上,他的一生也许又在脑海中浮现:他早年踌躇满志的奋斗经历,成年后取得的成功和财富,暮年遭遇的身败名裂和目前这种无能为力的状态——不再有机会向打败了他的命运复仇,也没有清名或钱财可留给后代。这是虚度了的、无谓的一生,这是失败和希望落空的一生,路走到了尽头!读者朋友们,我在纳这个闷儿:春风得意、功成名就时溘然长逝与穷愁潦倒、万念俱灰才赍志而殁——两种命运究竟哪一种好些?拥有一切,可是不得不放弃一切和输得精光,玩完后退出人生舞台——更痛苦的是前者还是后者?
这种颓废和沉沦并非形成于一朝一夕;那是她遭难后多次挣扎着试图浮起来连连失败,才逐步逐步落到这般田地的——就像落水的人只要心中还存一线希望,就会抓住一根木条不放;等到发现任何努力全都落了空,这才扔掉木头沉下去。
一艘邮船进了港。当时风很大,蓓姬很喜欢瞧饱受颠簸之苦的人们上岸时的一脸狼狈相。司林斯通夫人恰好在那趟班船上。她在自己的车里晕得天旋地转,精疲力竭,勉勉强强走跳板离船登上码头。但是她一见系着粉红色帽子的蓓姬嬉皮笑脸的样子,原先的委顿相竟倏然而逝;她向瑞蓓卡投了轻蔑的一瞥(这一瞥足以使任何女人抬不起头来),然后不用人搀扶,自己走进海关。蓓姬莞尔一笑,但我估计她不会喜欢遭人这样的白眼。她觉得很孤独,形单影只,无比凄凉。
想起了“他”,蓓姬心中充满悲哀,甚至深深地怀念他的诚实、憨厚和忠心,怀念他始终如一的无条件服从,怀念他的好性情,怀念他的勇气和胆量。她很可能哭过一场,因为她下楼吃饭时似乎故意显得特别愉快,还额外薄施脂粉。
在那儿,她开始向一些经常泡在房东太太客厅里的落泊花花公子和不正经美人儿施展魅力。蓓姬喜欢与人交往,要是离群索居她简直活不成,恰似不让鸦片鬼吞云吐雾一般,所以她住在寄宿舍的那段时间倒是相当快活的。
欧洲大陆任何一座较大的城市都有那么一小撮英国流氓,他们的名字会被警官亨普先生在治安法庭上定期宣读。他们中不乏出身很好的公子哥儿,只是家里已不承认他们;有的成日价泡弹子房、咖啡馆、小酒吧;有的给外国的赛马业和赌场“抱台脚”。他们蹲债务监狱,酗酒滋事,寻衅斗殴;欠了账逃之夭夭,跟法国和德国军官决斗;玩牌做手脚欺骗不知有诈者,弄到了钱坐敞篷四轮车招摇过市去巴登巴登,用加倍下注的手法稳操胜券;囊空如洗时便在赌台周围踅来踅去,成为衣冠不整的泼皮、虚张声势的囮子,直至钓到某个犹太人为之兑换一张假本票,或者找到另一个不知有诈者当冤大头。这等人的荣枯盛衰不断变换,令旁观者啧啧称奇。他们的生活想必充满了刺激。
爱米莉亚天生是个软心肠、笨脑瓜的女人,只要一听说某人陷入不幸的境地,她的心马上就会酥软,对受苦的人深表同情。她自己从未起过歹念,更没有干过任何缺德的勾当,所以不像老练得多的道德家们那样嫉恶如仇。她待人接物蔼然可亲,毫无架子,已经惯坏了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她每次打铃叫来佣人,总是先向对方道歉;她让铺子里的伙计把一块绸子拿给她瞧瞧,从不忘记说声对不起;甚至看到街头路口环境整洁,她也会向清道夫行个屈膝礼,道一声辛苦。
十五年来,我已经学会从你的脸上揣摩你的所有感受,从你的眼神看透你的一切想法。我知道你的心有所能有所不能。这颗心能忠于一段回忆而且矢志不渝,能把一个幻想珍藏起来视为至宝。但是,我的一片真情应当引起共鸣,你的心却不知不觉;我从一个比你慷慨的女人那儿可以赢得回报,你的心却毫无反应。算了,你配不上我痴心地奉献给你的那份爱。其实我早就知道,我毕生孜孜以求的奖赏根本不值得争取;我也知道,我是个单相思的傻瓜,用我的全部忠诚和热情换你那么一点儿脆弱的爱情下脚。到此为止吧,这交易我再也不干了。我不认为你有什么过错。你的禀性十分善良,你已经尽力了;但是你没能达到我对你怀有的那种感情的高度,而一个比你高尚的心灵会产生同样的感情并以此为荣。再见了,爱米莉亚!我一直在观察你内心的矛盾和斗争。该结束了。你我对这种局面都已经厌倦。
爱米莉亚给吓坏了,站在那儿一言不发,没想到威廉竟会突然扯断锁链挣脱她的控制,宣布独立并且表明自己站得比她高。长期以来,威廉一直拜倒在她脚下,以致爱米莉亚已经习惯于想踹就踹,要踩就踩。她不想嫁给威廉,却希望留住威廉。她什么也不想给威廉,却要威廉把一切都给她。这样的不公平交易在情场中并不罕见。威廉的奇兵一出,完全打乱了她的预想,把她彻底给震懵了。由她发动的攻势早已被击退,而且溃不成军。
她自己心情舒畅,于是她就尽其所能使别人也都开开心心,而我们知道,若论取悦于人这门艺术,蓓姬有过辉煌的成就,堪称一把高手。对付焦斯那样的人,即使在大象旅馆顶层阁楼上那次短暂的晤谈中,蓓姬略施小技就着实赢回了不少他的好感。不出一个星期,民政官员已经成了她忠实的奴隶和狂热的崇拜者。以前只有爱米莉亚和他做伴,哪来这么多乐趣,所以焦斯正餐后有打盹的习惯;现在饭后他也不睡了。他带蓓姬坐他的敞篷车出去兜风,不时请三五知己到家里来小叙,巧立名目向蓓姬今天搞欢迎,明天表示祝贺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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